可李碧菡当时沉浸在小三找上门和孩子早产的凄惶中,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不然也不会……

思及时濛刚到时家那阵子,总有不知情的客人凭相貌以为他才是她的儿子。李碧菡不禁苦笑,心说多看一眼又有什么用,自己捂住眼蒙了心,任旁人再怎么说,她也是听不进去的。

二十五岁的时濛虽然长到了近一米八,但是身量单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唯有肩胛处被耸立的骨头顶出凸起。

他的脖颈长而纤细,白得可以看见清晰的血管,手腕也细,腕骨突兀地横在手与臂的交界处,袖口露出一片尚未消散的淤青,昭示着衣服下面还藏了许多伤。

未经思考,李碧菡便问出了声:“还疼吗?”

她本能地伸手想去触碰,用最轻的力度抚摸,像每个母亲面对受伤的孩子该做的那样。

就在即将触到的时候,被时濛抽手避开了。

时濛一时转变不过来,显然无法感性到迅速进入理所当然接受的状态。

他把左手也藏在背后,和包着纱布的右手握在一起,手指绞紧,目光落在盖着腿的毯子上。

“不疼。”他下意识说,“我不疼。”

似是知道时濛这话违心,李碧菡的呼吸错了几拍,眼底的潮水又漫了上来。

他从小便是如此,为了在时家获得生存的空间,总是那么“懂事”,回答得最多的永远是“不要”“不疼”“不难过”。

“怎、怎么会不疼呢?”李碧菡急道,“我认识一个骨科专家,等明天你就转去那边治疗,手一定可以……”

“不用了。”时濛说,“谢谢您。”

听到时濛对自己生分地道谢,李碧菡心脏又是狠狠一揪。

她记得时濛曾经叫过她“妈妈”,在时怀亦的要求下,还不止一次。小时候时濛怯怯地喊她,她恍若未闻,从不答应,长大之后时濛偶尔应时怀亦的要求喊一声,她也只当做戏,不往心里去。

如今却是想听也听不到了。

李碧菡开始明白自己这两天为什么抗拒与时濛见面,她怕世界彻底颠覆,更怕多年冷漠无视的后果她承受不来。

直到傍晚,她在走廊里偷听到傅宣燎和时怀亦的谈话,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曾经多疼爱时沐,现在就多心疼时濛。

人人都说时濛性格阴郁不讨喜,却没人设身处地想过,不够开朗的沉闷性格是因为没有被好好对待。

还来得及,李碧菡想,现在还来得及,老天待她还算不薄,至少没有让她一错到底。

“妈妈……不,我知道你受了欺负,时沐欺负你,时思卉也……我会帮你教训她的。”她破釜沉舟来到这里,把能想到的所有补救方法都摆了出来,“股份也还给你,我手头还有百分之八,也转到你名下,我的都是你的。”

她想说,妈妈的都是你的,你想要什么妈妈都会为你办到。

可是时濛理解成了别的意思,毕竟他的世界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多的是充分衡量后的等价交换。

于是他问:“是要我帮时思卉开脱罪名,还是帮时沐隐瞒偷画的事?”

李碧菡被问得愣住:“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她只是知道错了,恨不得回到从前给自己一巴掌,又恨不得将这些年没给时濛的,一朝一夕间全部补偿给他。

包括母爱。

其实时濛也想起了过去的事。

想起初到时家便对李碧菡产生好感,没理由地想亲近,小学的某个母亲节,他曾亲手画了张贺卡送给她。

因为李碧菡虽然看起来不是很喜欢他,但对他不坏,时沐有新包他也有,时沐学足球他也可以学画画,每次添置玩具也有他的一份。时濛觉得仙女阿姨很善良,毕竟连杨幼兰都说,李碧菡应该对他很坏、每天不给他饭吃、还动不动就揍他一顿才对。

后来那张母亲节贺卡李碧菡收下了。或许是当着时怀亦的面不好意思不收,总之当天晚上,时濛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那张贺卡。

他在垃圾桶旁站了很久,还是没把那张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做的贺卡捡回来。

从小时濛就被周围的人说笨,不懂人情世故的笨拙,还有讨人嫌而不自知的迟钝。但他知道,如果贺卡是现在给的,李碧菡一定不会将它丢掉。

可是他也没力气再做一张新的了。

他不觉得她有错,他只是不想再被丢弃了。

“这两件事,我不能帮您。”时濛说。

“不是要你帮我,”李碧菡解释道,“是我帮你。”

时濛没什么表情地说:“不必了。”

“那你想要什么,我……”

“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不想再纠缠下去,时濛冷声问,“能让欺负过我的人,都受到惩罚吗?”

李碧菡一愣。

时濛已经死过一次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与天堂或是地狱都没有分别,他只是存在于这里,别人怎么样都与他不再有关系。

更何况,“欺负”那个死去的时濛的,又何止他们两个?

不等李碧菡再说什么,时濛宣布:“我要睡觉了。”

面对他如此生硬的赶人,李碧菡心中苦涩,约莫五分钟后,还是站了起来。

时濛背对她侧身躺卧,光凭呼吸起伏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透过半掩的门缝最后看了一眼,李碧菡将门轻轻带上。

作为转过身在走廊深吸一口气,将眼泪吞回去的同时,心里已经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