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到病房外面,面对疑问,时怀亦酝酿许久,才道:“不是我不想说,是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原因无非那些——脸面尊严,家庭和睦,还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五年前拿到亲子鉴定结果,确认濛濛才是我和你李姨的儿子的时候,沐沐正在生死线上挣扎,那种情况下,我怎么能开口告诉她弄错了?那无疑是把沐沐更快地推向死亡啊。”

傅宣燎还是觉得离谱,沉吟半晌:“所以时沐……才是您和那位杨女士的孩子?”

时怀亦点头:“我也是五年前才知道的,这个疯女人特地选在同一家医院生,还将你李姨气得早产,当时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只是没想到她胆大包天,居然干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傅宣燎和那位杨女士仅有一面之缘,心想难怪当年她跑来看时沐,却对时濛不闻不问。而时濛住院她也没来看过,想必是时怀亦打点过,不让她来打扰时家的生活。

这个想法在接下来的对话中得到了验证。

“那为什么不在五年前把这件事说出来?”傅宣燎问。

对此时怀亦虽不占理,却仍觉得自己的做法没错:“起初沐沐还在,我说不出口。后来你也看到了,你李姨情绪不稳定,她那样疼爱沐沐,我怕说出来她承受不住……而且濛濛已经回到时家了,他和你李姨有血缘关系,我想着感情可以慢慢培养,总有一天她能把对沐沐的爱转移到濛濛身上……”

时怀亦在商场上成就颇丰,手段算得上雷厉风行,然一碰到家事就变得懦弱犹豫,满脑子糊弄瞒混,选择息事宁人的做法完全与他的作风相符。

可是显而易见的,这条路选错了。

并且时怀亦这样做,更多的还是出于为自己考虑,因为事情一旦爆发,李碧菡要追究杨女士的责任,怕就不是家宅不宁这么简单了,轻则对簿公堂,重则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出于避祸求稳心理,时怀亦的做法其实无可厚非。

傅宣燎脑中乱作一团,当下只抓住一个关键词:“这对时濛……不公平。”

对,不公平。

时濛做错了什么,被时家人如此对待,被外人那样指指点点?他本该拥有母爱,拥有朋友,拥有想要的一切。

对此时怀亦理直气壮道:“已经都弄错二十年了,是否把身份换回来,有那么重要?我对他好不就行了?”

傅宣燎恍然明白过来,难怪五年前,时怀亦毫无预兆地开始对时濛关心有加,还将股份转给了他,先前猜测的愧疚的确占了几分原因。以及杨女士对时濛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态度,全都有了解释。

至于从小被调换人生、命运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的时濛,在时怀亦这样利商人眼里,甚至没有时家的地位和脸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得重要。

可相比时怀亦的泰然处之,傅宣燎却很难不后怕。

毕竟要不是这回被言语激怒,踩了时怀亦的痛脚,这件事极有可能被他和杨女士隐瞒一辈子,然后带到坟墓里去,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能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复盘了长达二十五年的事件经过,心里压着的海绵在反复的挤压中脱干水分,张开密密麻麻的孔洞,轻飘飘的空气填进来,让傅宣燎更觉迷惘。

江雪把警察送走,回到楼上,问傅宣燎:“濛濛他……知道这件事吗?”

这也是傅宣燎想问的:“他没有跟我提过,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江雪眼眶还是红的,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整个人都有点恍惚,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没有,没说过。他本来就喜欢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给别人听。”

高乐成来了医院一趟,说已经调动所有人手出去找时濛,能动用的媒体也都用上了,现在各大社交网站到处都是时濛的寻人启事,提供可靠线索会获得高额奖金的那种。

“别太担心,一定很快能找到。”高乐成拍拍傅宣燎的肩膀,“看你熬的,几天没合眼了?回家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替你守着,要是时二少回来了第一个通知你。”

连续的熬夜几乎榨干了傅宣燎的精力,所有事情安排妥当后,疲惫潮水般侵袭,傅宣燎的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去到洗手间洗了把冷水脸,然后慢吞吞地抬起脑袋,盯着镜子里面色灰败的人发呆。

刹那太过安静,以至一种荒诞与茫然杂糅在一起的微妙感受,循着尚未填满的孔洞见缝插针地招呼过来。

就是这个人,傅宣燎想,就是镜子里这个人,让时濛挖空心思地抢,用尽手段也要留在身边。

可是时濛知道弄错了吗,知道所有的一切,本来都该属于他吗?

时濛才是该被众星捧月的那个,他原本可以过得潇洒快活,却为了片刻的独占、零星的拥有发疯发狂,丢弃自尊,低入尘埃里。

等他知道了真相,会觉得不值吗?

傅宣燎放弃了休息,打算自己开车到处去找找。并非警察和高乐成办事他不放心,只是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不见了,他实在睡不着也坐不住。

乘电梯来到楼下,傅宣燎低着头挤出人群,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不耐地皱起眉,回头刚要看是谁不长眼,一道有点熟悉的声音先钻入耳朵:“真巧啊学长,你也在这儿!”

3

傅宣燎不擅长记事,对无足轻重的人更是懒得浪费脑细胞。

因此面对自称学弟的张昊毫无界限感的接近讨好,他只有抗拒和烦躁。

偏偏张昊此人脸皮奇厚,看不出傅宣燎不想跟他废话似的,提出去鹤亭小聚被拒后又说请吃饭,再被拒就改成在附近坐坐,再再被拒他还有后招,指着旁边台阶下的吸烟区:“那我们去那儿聊会儿?五分钟就行,不会耽误学长太多时间。”

眼看躲了这次也躲不过下次,傅宣燎心想不如趁这回把话跟这小子说明白,省得以后麻烦。

走到吸烟区,傅宣燎没接递过来的烟,张昊才一拍脑门:“怪我,都不事先打听好,原来学长不是烟民。”

傅宣燎懒得多解释,直接挑起话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张昊此人除了脸皮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说会道,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短短三分钟时间,傅宣燎就把他家庭结构、从事职业、兴趣爱好,包括今天来医院是为了给从楼梯上踩空摔骨折的母亲送吃的,全都弄清楚了。

“我妈挑嘴,只吃这家的小龙虾。”张昊举了举手中的保温盒,“住院期间医生不让吃重口的,她叫我晚点偷偷带来,这不,我连一次性手套都准备好了,亲自剥虾喂她,我一只她一只,少吃点应该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