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金陵,玉壶春。 淫雨霏霏的江南,有人说出了相似的话。 琢玉楼的院子里弥漫着淡淡雨雾,孩子们都在屋里,偷偷探头往外看。程镜花站在廊下,把自己缩在角落里,有点困扰地望着辜楼主。 辜楼主就又重复一遍:“是阿莲自己选择去南方驱鬼,昨天才离开的,还留了信,你要看看吗?” 程镜花点点头。辜清如就返身回去,过一会儿再出来。她脚步匆匆,没有打伞,很快有孩子追出来,捧着伞,嚷道:“楼主打伞!不能着凉!” 辜清如笑了,很慈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接过伞。其实只有一小段路,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撑开伞,并对孩子说谢谢。 望着这一幕,程镜花心中生出一丝羡慕。辜楼主真温柔,如果当年她来到玉壶春的时候,也能进琢玉楼……不行,不能这样想,老门主已经对她很好了!程镜花暗暗劝诫自己,要懂得满足。 辜清如走回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清如亲启”,落款是商玉莲的名字。打开后,就是几行简单的叙述,大意是说,商玉莲听说南方有很棘手的恶鬼,损伤了不少百姓,虽然南方不归玉壶春管,但她曾在那边待过几年,对那里有些感情,不忍心见恶鬼作乱,所以还是任性前去。 程镜花认识商玉莲的字迹。实际上,玉壶春中每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的字迹,她都能认得。她将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也没察觉什么不对。 “但是……”她犹豫着。 辜清如问:“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程镜花沉默片刻,摇摇头。她心想,但是,挽琴临走前明明说过,她托商玉莲看着温香和江雪寒,接着挽琴还不放心,才来拜托她程镜花。 商玉莲这个人,脾气是急躁一些,但办事向来踏实。这样的人,真的会答应了什么事之后,又临时反悔吗?再说,信上也根本没提这事。 可仔细一想,这似乎也不奇怪。商玉莲是有些我行我素的,而且向来看轻挽琴,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有可能。 看轻挽琴——想到这里,程镜花心里突然有点生气。副门主又怎么样,还不是不太有眼光! “镜花?” 见她迟迟不出声,辜清如有点疑惑。 程镜花回过神,把信还回去,细声细气地说:“没什么,谢谢您,辜楼主。”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辜清如收起信,含笑道,“倒是你,找阿莲做什么?难道是挽琴不放心她小姨,还托你这个朋友照看?” 是开玩笑的语气,程镜花也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说:“那我就告辞了。” 她本就是羞涩寡言的性格,辜清如也只是开玩笑,也不在意她有没有回答,还顺手将伞塞在她手里,叮咛道:“以后下雨都得拿伞,女孩儿受凉不好,明白了吗?” 程镜花点点头,接过伞。 “啾啾——” 芝麻糖从雨中俯冲下来,猛一下飞到她伞上,又用力抖着羽毛。 “芝麻糖倒是一只不怕水的小鸟。”辜楼主看笑了,伸出手,“但是,小鸟淋湿了也不好呢。芝麻糖,来我这儿擦擦水,也吃点东西吧?” “啾……” 小鸟脸上出现了人性化的思索表情。它头顶的羽毛蓬松艳丽,基本已经长成了,哪怕淋了雨,也很神气地立着。最后,它飞起来,落在辜清如手指上,表明了自己的选择。 “芝麻糖……那,也好。”程镜花说,“过一会儿我来接你。” 辜清如笑说:“去吧,你们鉴心楼的任务也不少。你忙的时候,我都可以帮忙照看芝麻糖,孩子们也喜欢它。” 芝麻糖骄傲地挺起胸脯。 程镜花点点头。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背后传来琅琅读声,回头一看,见辜楼主又拿起卷,带着孩子们开始读。那道淡黄色的身影很高挑,隔着雨雾看去,真是清爽如修竹,清朗优雅,与她本人亲切和善的气质并不相同。 程镜花歪了歪头,回过身,走进雨雾中。 商玉莲是自己走的吗?她继续思考这件事。虽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她总觉得有点不对。于是,她的身形隐入暗处,不一会儿回到了千丝楼。 “楼主。” “楼主。” 她行走在幽暗的走廊上,手中的伞没有收,还一直举在头上。她喜欢遮住自己的感觉。四周响起的问候,她并没有回应。 一直走到最里面,她才开口说:“渡鸦……” 刚一开口,就觉得不对。渡鸦是她的副手,是她用惯了的。那个男人说话总有点让人不舒服,但办事

很利落,所以程镜花一直用他。可前段时间,渡鸦被门主叫走,后来就再也没回来。 总觉得,门主好像不太喜欢渡鸦,甚至有点杀意……大概是她的错觉吧。门主是个明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生气的。 现在的问题是,渡鸦不在,用谁好呢? 程镜花犹豫一下,转过身,不情不愿地看了几眼那些人,随手指了一个,说:“伯劳,你去看看,昨天商玉莲有没有外出记录。” 伯劳是个矮小的女性,沉默寡言,不太有存在感,但做事也很可靠。她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只行了个礼,就隐入黑暗。 程镜花顿感压力一轻,决定喜欢伯劳。 不久后,伯劳回来了,报告说商玉莲昨天出了城,具体到什么时间、走哪条路线、路上和谁说了话,都清楚明白。 程镜花心想,那应该是商玉莲自己走的了。真是,明明挽琴交待了她事情,她怎么就一走了之呢? 她暗暗摇头,但也放下怀疑。 然而几天后,她重新有了不对劲的感觉。起因是,张家突然登门拜访,说北边的大商人要谈一桩生意,要见门主,如果门主不在,就见副门主。 因为涉及的金额很大,牵扯到了江南民生,各楼楼 主都出面了, 说可以先谈着, 但张家咬死了说只和两位门主谈。 这时,不知道谁起的头,说:“先前门主让江雪寒打理生意,他也是当过内务楼楼主的人,处理这些事比我们有经验,何妨让他先代几天副门主的职务?” 其他楼主迟疑一番,终究没有反对。 江雪寒被叫过来,推举到了前面。他面上很不好意思,不停推辞,很惭愧的样子,但最后还是接受了。 当时,程镜花也在现场。她作为鉴心楼的小弟子,混在人群里,从缝隙里窥见那番场景,心中升起了疑惑,还有某种警惕。她眯起眼,牢牢盯住江雪寒,心想:我得更注意你一些。 怀抱着这种想法,程镜花打算一天十二时辰地贴身监视江雪寒。 然而,在她实施这个想法前,越春秋来找她了。他大大方方走到玉壶春门口,来找“鉴心楼的小弟子程镜花”。 程镜花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见越春秋。 越春秋抱着两只莲蓬,一见她就笑,说:“新摘的莲蓬,给你当零嘴。” 程镜花总觉得大家都在看她,窘得脸都红了。她不想接,但越春秋一副她不接他就不收手的样子,她只好接过来,有一些高兴,又有很多难为情。 “越公子,”她小声说,“上次不是说好了,不来找我吗……” 越春秋本来是笑的,闻言收敛笑容。他眉眼深邃,一旦不笑,眼神就显出点忧郁。“你不想同门看见我们来往?”他问,“还是你不想再和我来往了?” “我,我不是……我,那个……” 他叹了口气,重新微笑,但眼神分明还是忧郁的。他低声说:“要是你真的这么不喜欢,我就再也不找你了。” “……不!” 程镜花脱口而出,接着她迎上他含笑的目光,脸更烧得厉害。她感觉脑袋晕乎乎的,有种从未体验过的软绵。 “我们去走走吧。”越春秋撑开一把素色的纸伞,示意道,“有一处花丛,很适合雨中观看。” 程镜花张着嘴,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了些不知道什么。这一瞬间,她不再是那个举着伞在阴暗走廊中行走的人,不再是站在人群中眯眼盯着江雪寒的人;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惊恐地离开充满虐待的家庭,不安地站在陌生的地方,暗暗期待有谁特别关爱她,但从未实现。 幼年的那一丝期待,本以为已经熄灭,现在却又重。 她慢慢吐出那句话。 “……好的。” 她不安地想,就一会儿,走开一会儿就好。 …… 温家。 “江公子——太好了!” 淡粉色的倩影,从来是娴雅端庄的,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在细雨中,她拎着裙摆,一路跑来,面上泛着激动的红晕,令那淡雅的容貌也多了一丝艳色。 “江公子,我……听说你当上副门主了!家里说,愿意重新考虑和江家的婚事,我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在那充满感激的眼神里,江雪寒看见自己的倒影。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影可以这么高大、膨胀,顶天立地般无所不能。他正在温香姑娘的世界里顶天立地——这句奇妙的话,浮现在他心头,也驱散了另一道淡淡的身影……以及那阴影般的不安。 他笑起来,带着无限的满足,和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倾诉的欲

望。 “只是暂代副门主的职务。”他略带一丝矜持,说,“还有和张家的生意,以及另一桩……” 说了几句,温香那灿烂的笑容却渐渐消失。她不安地看着他,怯怯地说:“暂代,只是暂代吗?江公子还会被从副门主的位置上赶下来吗?我,我不想给糟老头子做妾……” 她抬起袖口,按住眼睛。 江雪寒愣住了。没错,他只是暂代副门主,并不是真正的副门主。 “我……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他脱口说道。 温香轻轻抽泣一声:“你不必安慰我,江公子,我明白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副门主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大事,终究要门主来决定……” 江雪寒有点焦躁地踱了几步,说:“我会说服门主!我谈下了张家的生意,张家愿意让利,这可是大事!没有我,哪能办成?门主必定会嘉奖我!” “再怎么嘉奖,也不会真的让江公子当副门主。”温香叹了口气,很落寞地说,“毕竟,莲姨还在……她只是暂时消失几天,又不是真的从此消失。” 江雪寒脑海中“嗡”的一下,仿佛被拨响了某根琴弦,又像被驱散了什么迷雾。他紧紧盯着温香,目光慢慢移动,看向温家的后宅。 他久久盯着那里,眼中闪过挣扎,也闪过丝缕的黑气。 最终,他嘴唇抽搐了几下,撇出一个发狠的表情。 “如果,”他一字一句道,“副门主真的永远消失了呢?” 温香一颤。她没有大的动作,只一双眼睛抬起,从袖口后看来。那双如江南水乡一般多情的眼睛,正大大睁着,仿佛被他的话吓着了。 但接着,她就哭泣一般地说: “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慢靠在江雪寒的胸膛上,两人的呼吸相互重叠,渐渐化为同一的节奏。 细雨飘飞,雾气朦胧,院子里的杜鹃花开得正好。这是人人都喜欢的花,花期很长,开得又烂漫,尤以红色为人推崇。但,这花是有毒的。 西北的天河沙漠之下,也有许多呼吸声。这些呼吸声交叠在一起,杂乱无章地响着,只有人味儿,没一点江南的美感。 生死当头,也没人有心思想什么美不美。 长角的长蛇在半空盘旋。它身边金光浩荡,每一次金光荡出去,都杀死一片琉璃小蛇。很快,蛇的数量减少了,中间巨蛇的身形也仿佛缩减了许多。它不再那么昂扬,而是垂下头,紧紧盘住的身体也松开不少。 流云立即挣扎起来,含泪喊道:“李公子,救我——!商姑娘,乔门主!” “马上就来。”李凭风客客气气地回答,“流云姑娘先别急。” “命悬一线,搁你你不急啊。”商挽琴听见许飞小声嘀咕,不禁笑了一笑。她放下手臂,因为四周已经没有蛇类。大量琉璃碎屑躺在地上,又有不少漂浮半空,真让人担心吸入太多会不会得病。 渐渐地,所有人都放松了不少。刚才一番混战,死了几个人,但也只死了几个人。现在的平台上,还有十人幸存。 乔逢雪走到她身边,仔仔细细看了她一遍,像在确认她没事,而后他看向那条巨蛇。“最后一条。” 他拎着软玉剑,正要上前。 商挽琴拉住他,眼睛看着李凭风的方向:“表兄,李公子很想出风头的,我们就让他出到底嘛,不要抢了人家的光彩。” “……说什么孩子话呢。”他回头说她一句,语气却没有丝毫斥责之意,甚至带点笑。接着,他果真看向李凭风,问:“李公子?” 李凭风收回目光,看向巨蛇,语气很肃穆:“这孽畜杀了许多无辜之人,我十分心痛,定然要手刃它!” 说罢,他踢了踢脚边坐着的李恒:“阿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