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那分明含笑,却隐带惆怅和茫然的神情,不知怎么地,商挽琴就改了主意。 “表兄,我思来想去,虽然说这话会让你不开心,可我一定要说。” 商挽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把“逆耳的忠言”大声说出来。听不听是他的事,说不说是她的事。 “那个凌言冰,他一开始就是收了别人钱才救你,后来又拿你当好用的扒手,再后来还被你救了。怎么想,都是他欠你,不是你欠他!” “所以,如果他一直以你的恩人自居,不停地要你向他报恩,那就是道德败坏、不知满足的小人!” 他重重咳了一声:“表妹,不论你如何不喜言冰,他总归……” 他顿了一下,微不可察的一瞬。风灯晃了一晃;暗光里,他的微笑叠加出一层奇异的意味。 “……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恩人。”他一字一句,“我早已发过誓,这一生但凡是他所求,但凡是我能做,乔逢雪——万死不辞。” 商挽琴想仰天长啸。 来了来了,原著里的名台词!“凡他所求,凡我能做,乔逢雪万死不辞”——这句话几乎是他的同人视频的标配了。 哥哥啊,你知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为你是如此地坚持、如此地相信他、如此地一次又一次原谅他对你的伤害,造就了无数同人视频,许多都是磕你俩的,毕竟你对他这样好,除了“真爱”二字以外很难解释。 她非常讨厌这种把受害人和加害人拉郎配,还脑补出一堆虐恋情深的行为。她情愿相信乔逢雪是个圣父、讨好型人格,也不会去信这种拉郎配的! 商挽琴扭头:“算了不说了,走了走了,去救你的好大哥了!” 她要非常认真地开始思考,如何动手脚,才能不着痕迹地干掉那位好大哥了。 她在这儿l杀气腾腾,他却还要悠悠地加一句解释:“表妹,我希望你不要对言冰太有成见。毕竟,是言冰先救我,又护着我在涂阳城中生存,否则我早已是一具枯骨。” 商挽琴郁闷了,脱口而出:“按你这么说,要是我也救了你的命,你该对我如何?” 他陷入了沉默。 这地洞里阴冷沉寂,一旦没有说话声,人类呼吸的声音就会变得格外明显。还有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啊,芝麻糖一直在前方飞翔,还时不时冲她“啾啾”两声,可她过于沉浸在和他的对话里,竟然完全忽视了它。难怪它的叫声变得委屈了。 养宠之人生出愧疚之心。商挽琴轻声招呼它,让它过来蹭蹭自己的脸颊,又夸它几句,许诺回去喂它好吃的零食。芝麻糖重又快活起来,在前头飞高飞低,一会儿l盘旋、一会儿l俯冲,飞出了演杂技的味道。 快乐小鸟冲淡了刚才沉寂的氛围。 就在商挽琴快要忘掉这一茬时,他却说话了。 “假如是表妹救了我……” 他的声音变得平静。不像刚才讲述和凌言冰的往事, 那会儿l他有追忆、有叹息、有微笑,有轻微的对她的斥责,却大体是轻盈的口气,好似在吹去一段回忆上的灰尘,而那回忆实则并不多么重要。 可现在不同。他的语气平静却沉凝,仿佛那平静只是一层掩饰,背后深藏了无边无际的……让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唯一能明白的,只有他明确说出来的话语。 “假如是表妹救了我,假如是你……甚至付出了最大的代价来救我,那么,什么都可以。” 商挽琴有些怔住。她觉得他太过郑重其事,说的话却又太模糊,她本该及时追问,可那过分的郑重却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逼得她不能轻率发问。 她必须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才能足够认真又足够小心地问:“表兄,你在说什么呢?我并没有那样救过你。况且,你说什么什么都可以,你对凌言冰,不也是……” “我是说,假如真是那样,那么只要事有可为,我都会去做。” 她下意识道:“若事不可为……” “若事不可为,”他的平静似乎碎裂一角,从中浮现出隐约的沉郁,“我就帮它可为。” 啾—— 芝麻糖忽然一声长啼。它飞回了商挽琴身边,而且主动钻进了她的口袋,小小的、温热的身躯还在微微发抖,似乎撞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 商挽琴用轻抚安慰它,也趁机转移话题。是的,现在她成了转移话题的那一个。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大概是多年危机养出来的直觉。 “表兄,这种没有发生的事,你说得和真的一样。我哪儿l来那么大本领?”她让语气轻快飞扬,这是她擅长的。 “再说了,无论是我之前请你带我一起出门,还是现在我讨厌凌

言冰,你都没有顺着我。现在说好听话,三岁小孩儿l都不会被你哄住的。” 她半开玩笑地抱怨。 他长长“嗯”了一声,像在认真思考,最后歉然道:“你说的是,我应该改一改。好,我答应表妹,今后无论你想跟我去哪里,我都不再拒绝。” 商挽琴反而意外了。印象里,他虽然温和,但并不是好说话的人。现在转性了? 她有些想说“好啊,那你别救凌言冰了”,可想也知道他不会答应。唉,所以他说的还是哄人的话。 她垂眼盯着脚下阶梯,盯着那一团火光照着两人衣角明明暗暗,忽地踢开一粒石子。 “表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哄我?我会误会你倾心于我的。但是,你肯定不想让我这么误会吧?” 他忽然咳了起来,这次有些严重,他们不得不停下来,让他好好顺气,又慢慢喝一些水。商挽琴还蠢蠢欲动想让他再吃一粒承月露,而他拒绝了。 最后,他才温声说: “是,我不希望表妹误会。可这不是因为表妹不好。” “我是个终其一生无法痊愈的病人,早已暗自决定,不耽误任何人的人生。” “表妹就作我的亲妹妹, 不好么?” 以前商挽琴听见这样的话, 还是会有点心酸的。甚至在今天之前, 她都会心酸。 可现在,她却很平静,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任谁总听暗恋对象念叨妹妹不妹妹之类的话,都会明白对方在婉拒,她又不傻。 “好,怎么不好?天下多少人盼着想当你的兄弟姐妹呢。”她笑着说,语气更加轻快,“我明白啦,今后我就是体贴懂事的好表妹,表兄,你放心吧。” ——放下了。 放下了吧? 或许从她想起前尘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决定放下。 不错,人生有那么多重要的事,她面临着多么大的性命危机,怎么能不全力以赴,还要满脑子“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她他不喜欢她”?又不是多少年前那个悄悄撕扯花瓣的青春期少女,焦头烂额地同时应付起伏的成绩,和青涩萌动的心思。 她答应得很真诚,他反而又沉默一会儿l,也释然似地说:“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一段路上,他们都没再说什么。 沉默蔓延,但这种沉默并不凝重,反而有些默契在里面。至少,商挽琴是这么觉得的。 她用力托着他的身躯,扶他一路往上;用力之大,就像想要托起他整个人的重量。而实际上,由于她的命运寄托在了他的之上,她也确实下定决心,要努力承托起他们二人的命运。 又过不久,转过眼前这个拐角,前方忽然出现了光明。 薄蓝晨光亮成洞口的形状,宣告着这段黑暗道路的终结。 “表兄!” 商挽琴这才意识到清晨的到来,语气也开朗起来。她喜欢清晨,喜欢每一个好似希望无限的清晨。 她指着前方,说出这个谁都能一眼可见的事实: “天亮了!” 真好,磨蹭到了天亮,如果等他们回去的时候,凌言冰已经熬不住、一命呜呼,那可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商挽琴美滋滋地幻想着,脸上的笑容灿烂无比。迎着晨光,她已经将地洞中的经历,还有之前那隐隐约约的怪异感受,全部抛在了脑后。除旧迎新,这不就是清晨的魅力吗? 在她望着晨光时,乔逢雪却扭过头,只望着她的侧脸。 他看见她的面容在清晨中亮起;薄蓝的晨光是冷调的,所以她的肤色也变得冷冷的,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笑容中盛放的暖意。 他保持安静,一言不发,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l:为什么人类的笑容可以具备这样的感染力?他从来无法抗拒她的笑容。 想不到答案,但他仍旧微笑起来。真正的微笑。 “嗯,天亮了。”他轻声回答。 虽然……实际上,他的故事并未讲完。 只他又想,可那些扫兴又不无愚蠢的过往,又何必让她听见?他不想让那样的笑容消失。 他原本该继续讲,说当年在涂阳城,他遇到了非常重要的老师。后来的一天,老师突兀地 离开, 再不见踪影, 只托了师父来寻他。 于是他跟着师父回了金陵,行过正式拜师礼,就此拜入玉壶春,学着如何成为一名驱鬼人。那一年,他九岁,离家已经三年。 他曾无比期盼,以为正如他日思夜想家人一般,家

人也必定为他的失踪伤心发狂,而等他回去之后,他们必定又哭又笑,与他抱头痛哭又欢喜相拥。 但实际上,等待他的只有斥责和愤怒。 他们斥责他拜入玉壶春,斥责他选择成为驱鬼人。他们说驱鬼人不过是“百工之一”,是“贱业”,希望他回到读的正道上来。他不愿意,他们便说他血脉存疑,不许归家。 他被赶出去,望着乔府的大门重重关上。他跪下,跪了三天三夜,天真地以为可以凭借诚心感动他们、让他们心疼,但实际上他面对的只有那冷冰冰的、禁闭的大门。 那大门紧闭的模样,曾在他脑海深处盘桓了许多年。 是师父带走了他。师父牵起他的手,告诉他“人最不应该轻贱自己”,又说他既然被世上其他人深深珍惜着,又何必苦苦强求一点血缘。 师父说:“血脉是缘,有人缘深,有人缘浅。” 这句话,他记住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以为这是师父自己说的。后来师父临终前,他们说起这段往事,那胡子雪白的老人呵呵笑起来,说:“那不是我说的,是你那老师说的。” 他很久没听到“老师”二字,一时怔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那段时光,甚至隐隐将老师的离去也视为另一种抛弃,可当师父提起,不过两个字,不过一个简单的词,就令那段时光倏然回魂。 他不禁喃喃:“老师她……” “她一直很记挂你,虽然她不能再出现。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好?” 师父笑着。他老人家有一种超凡脱俗的豁达,即使面对死亡,也依旧如此。 老人用满是斑点和皱纹的手,紧紧抓着他,如同想传递给他最后的力量。 “逢雪,你要记住,时刻都要记住。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诚地挂念着你,你就要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