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手指地图上的长城,然后经武州塞缓缓划到太原,“紧急情况下,这条小道颇具价值。北虏若由白道、参合陉方向入侵,其首要攻击目标便是长城杀虎口要隘和武州塞,所以这条小道在关键时刻,不但是一条传递讯息的捷径,也是镇戍军安全撤离的生命通道。”

李景说到这里,转头望向了神情严肃的伽蓝,“将军在选择白狼塞作为决战战场的时候,是否知晓这条小道?”

伽蓝点了点头,“某攻占白狼塞后,曾遣斥候四下打探过。斥候发现了这条小道,但回报说,它遭到了破坏,若要使用就必须花费时间进行整修。”接着他一拳砸到了案几上,懊悔万分,“这是某的错。某在白狼塞与阿史那咄栗和康鞘利打了近一个月,竟没有想到,不论是阿史那咄栗还是康鞘利,都有足够时间派人去整修这条小道。”

百密一疏,胜券在握的战局,突然逆转了。

然而,薛世雄、杨恭仁和李景的严峻表情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懊悔,相反,倒有一种饱受痛苦折磨后突然解脱的愉悦和轻松。

这场决战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全歼北虏,创造历史,建下盖世武功,还是予敌以重创,确保北疆边陲的长期稳定?若是前一个目的,那么皇帝便失去了理智,因为全歼北虏大军后,大漠诸虏势必陷入混战,而帝国在北疆镇戍军损失殆尽后。亦无法对大漠诸虏形成威慑,这必将给北疆安全乃至中土的安全带来难以想象的祸患。若是后一个目的,那已经达成了,决战没有必要再打下去,可以结束了,但无人敢在这种大好局面下劝谏皇帝结束决战。北虏打了皇帝的“脸”,这个耻辱要雪洗,北虏打了中土的“脸”,这个耻辱更要雪洗,而在帝国大军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劝谏皇帝结束决战,等同于打皇帝的脸,打中土的脸,等同于背叛皇帝背叛中土,纯粹是自寻死路。

战局逆转。当务之急是寻求对策,但东北道五大军团已失去了反击之力。燕北军损失过半。幽州军、北平军损失惨重。辽东、辽西两大军团虽然来得最迟,却遭遇了决战最强之风暴,在北虏主力大军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攻击下,亦是损失惨重。现在的东北道大军,坚守白狼塞可以,若主动杀出去反击。等同自杀。再说俟利弗设阿史那咄栗还在猛攻鹅毛口,对白狼塞形成了牵制,即便皇帝下令东北道大军展开反击,真正有能力去攻击的也只有李景的北平军。但损失惨重精疲力竭的北平军又能坚持多久?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此时此刻,不拿主意比拿主意安全,因为南北决战接下来怎么打,还打不打,都已经是政治问题,而不是单纯的军事问题。

“伽蓝,计将何出?”

杨恭仁考虑再三,还是把难题抛开了伽蓝。今日的伽蓝,在皇帝面前“大红大紫”,是帝国集万宠于一身的新贵,如此难题,也唯有他方可解决。

伽蓝暗自叹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为政治服务,在政治目的达成之后,单纯追求军事上的胜利已没有意义,甚至会产生反作用,会把千辛万苦达成的政治目的彻底摧毁。决战何时结束?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伽蓝,但今天,他终于找到了答案。

“如果北虏当真寻到了那条逃生的小道,那么,决战结束了。”伽蓝郑重说道,“我们坚守了白狼塞,我们完成了决战,我们赢得了辉煌的胜利,而导致全歼北虏之策功亏一篑的责任,由某一力承当。”

薛世雄抚须而笑,欣慰不已。这个疯狂的阿修罗,终于停下了杀戮的脚步。

李景微微一笑,轻轻鼓掌,“善!善!善!”

杨恭仁望着高大挺拔的伽蓝,心中蓦然一酸,泪水悄然盈满眼眶,“大人,你在天之灵若能看到伽蓝,便再也无须半夜落泪,独自承担那份锥心的苦痛了。”

伽蓝飞速草拟了奏章。薛世雄、李景和杨恭仁先后审阅,均未提出意见。

伽蓝急奏皇帝,详禀白狼塞军情,并作出北虏可能由间道撤离的推测。依据这一推测,伽蓝详尽分析和推衍了决战战局,认为帝国大军已不可能实现全歼北虏之目的,决战结束了。胜利唾手可得之际,却功亏一篑,这个责任,伽蓝愿一力承当。

裴世矩率先看到这份密奏,再联想到之前始毕可汗曾要求停战六个时辰,裴世矩基本可以断定,伽蓝的推测是可信的,而伽蓝在关键时刻力谏皇帝结束决战,这份但胆识和勇气令人敬佩。

“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子,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皇帝看完奏章,面色阴沉,久久不语。

决战结束了,杀戮结束了,一个多月的噩梦结束了。一个多月前,他需要一场辉煌的胜利,需要一个可以帮助他重建权威的武功,更需要一个可以满足他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南北局势,现在,他的这些愿望全部实现了。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未能全歼北虏,但全歼北虏的军事胜利,与这场决战所要实现的政治目的却背道而驰。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世上的事向来没有十全十美。

“诏令薛世雄、伽蓝、李景、杨恭仁,继续坚守白狼塞。”

“诏令杨暕、杨侗、杨义臣,并宇述、来护儿等卫府诸将,不惜一切代价,向北虏展开攻击。”

皇帝望着裴世矩,目露疲惫之色,“朕本想见见他,现在……”

“他还年轻,路还很长,还需要时间的锤炼。”裴世矩笑道,“对一个年轻的将军来说,有什么比圣主的信任更重要?”

皇帝摇摇头,低声叹息,“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爱卿,准备一下,回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