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冷笑,“我说过,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或许会记住我们的救命之恩,或许会报答我们,但我们能进入你们的世界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这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发生纠葛,不管是仕途还是婚姻,都叫婚宦失类。对你们那个世界的人而言,婚宦失类是奇耻大辱,所以,你能给我们什么报答?一点施舍而已,而这点嗟来之食,对我们来说,何尝不是耻辱?”

“救助你们,是我大隋卫士的职责,我们即便因此而死,也是死得其所,是我们的荣耀,所以,我们不需要你们的感激,也不需要你们的报答。我们已经获得了荣耀,已经得到了我们想要的一切。”

“但是,假如你们希望继续得到保护,希望能安全到达敦煌,对我们而言就是违抗军令,违背国法。军令如山,国法无情,我们会因此背上谋大逆的罪名,耻辱地死去。”

“在你们眼里,军令国法算什么?军令是你们制定的,国法是你们颁布的,军令国法都是为你们而服务,你们就是军令,你们就是国法。你们掌握着天下贫贱的生死,掌握着天下庶民的命运。”

“但在我们的眼里,军令就是屠刀,国法就是死亡。护送你们到敦煌,对我们而言意味着屠刀,意味着死亡,所以,我说了,这取决于你们,假如你们能凌驾于军令之上,玩弄国法于股掌之间,假如你们能给我这样一个承诺,我为何不敢护送你们去敦煌?”

伽蓝目光森冷,所说之话如千斤巨锤,狠狠击打在薛德音的心上,让他窒息难当。这个人,绝对不是寻常人。

司马夫人沉默了,心里的怒气也消散于无形。伽蓝的话虽然难听,但句句珠玑,振耳发聩。这个人,这些想法,这些言辞,绝不是一个西北戍卒所能想到,所能说出来的。

“将军需要什么机会?”薛德音终于开口说话。

“大郎君,你还没有给我答复。”

薛德音看了司马夫人一眼。司马夫人紧咬樱唇,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决断,缓缓点头。

“我们得到消息,皇帝已经下旨赦免了薛家,允许我们返回河东。”薛德音说道。

“何时得到的消息?”

“就在我们逃出且末之前。”

“谁给你的消息?”

薛德音踌躇不语。

“不要欺骗我。”伽蓝警告道,“你应该从仲戍主那里听说了,我在除名为民之前,经常为老狼府做事。长安的事,我或多或少知道一点。”

“弘化留守元弘嗣。”

伽蓝恍然,原来薛家得到了主掌陇右十三郡军事大权的弘化留守元弘嗣的保护,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且末鹰扬府在危急时刻派出一火卫士护送薛家撤离且末了,但元弘嗣去年才主掌陇右军事,时间太短,尚无法控制鄯善和敦煌两地,当然也就无法保证薛家在鄯善和敦煌两地的安全。

鄯善郡和敦煌一样,都位于丝路交汇之处,不但牵扯到丝路利益,牵扯到西北利益,更关系到长安的西土策略,所以长安诸多势力和西北本土势力对这两地控制权的争夺非常激烈,争夺的焦点就是对两郡鹰扬府和西域都尉府的控制,而西域都尉府就始终控制在河东裴家手上。

薛家的直接仇人就是御史大夫裴蕴,而同出于河东裴家的黄门侍郎(门下省副官长)裴世矩则是西土策略的制定者和执行者,西域都尉府就在他的直接控制之下。过去的几年里,裴世矩数次进入西土,经略西域,实施了一系列谋划,导致西突厥爆发内战,西域二十七国臣服大隋,并吞灭了吐谷浑。去年,西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更是被迫东进长安朝觐大隋天子,遥无归期,西突厥由此陷入分裂之局。

当朝中枢核心中,河东裴家的裴蕴和裴世矩深得皇帝的信任,再加上裴世矩直接负责西土策略,由此可以想像河东裴家在西北的强大实力。这样的实力若想杀死薛家老小可谓易如反掌,但一刀杀了不如让其饱尝痛苦而死,或许正是出于这一目的,薛家老小才在且末活了下来。

元弘嗣入主陇右,暗中庇护薛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当皇帝的圣旨抵达且末后,且末鹰扬府就派人一路护送,薛家老小可以安全返回河东,但吐谷浑人的攻击改变了薛家的命运。如今他们虽然逃过了劫难,但又面临仇家的威胁,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即便赦免的圣旨到了鄯善,薛家也是死路一条。

“且末鹰扬府派出的一火卫士就是护送你们去敦煌?”伽蓝问道。

薛德音点头,“元留守派人在敦煌接应我们。”

伽蓝面露沉思之色。

“将军只要设法把我们护送到敦煌,必能得到元留守的庇护,不但无罪,反而有功。”薛德音说道,“将军等救命之恩,某誓死相报,绝不会误了将军等的前程和性命。”

伽蓝微微眯起眼睛,一股森然杀气缓缓溢出。

此去长安,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通关牒。官民出行,必需携带证明身份的传符,而将士出行,无论公私,都需要鹰扬府或者卫府派发的符信,否则不要说驼马武器了,就连人都过不了关隘。从楼兰到敦煌,荒无人烟,尚可纵马飞驰,但到了阳关就不行了,连敦煌的大门都进不去,退一步说,就算偷偷进了阳关,接下来怎么办?河西诸郡如何过去?又如何渡过大河?至于京畿重地,那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西北狼原本把希望寄托在昭武屈术支身上,但变数太大了,如果西土策略有变,或者无法上达天子,或者西域都尉府另外派人护送其东去长安,西北狼的谋划就全部落空。或许是上苍眷顾西北狼,为西北狼的冤死鸣屈,上苍送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将军意下如何?”

薛德音看到伽蓝目露杀机,心中恐惧,忐忑问道。

“且末鹰扬府的符信何在?”伽蓝问道。

薛德音急忙从怀中掏出牒递给伽蓝。伽蓝打开牒仔细查验了符信,断然做出决定。

“此去敦煌两千余里,而薛家有三十七口,我等又是且末逃亡戍卒,想在西土这等荒芜之地隐藏形迹,安然抵达敦煌,非常困难。”伽蓝说道,“仅靠这份通关牒无法走到敦煌,这其中蕴含的风险太大,我要知道更多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