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章世事无常

昭武屈术支对伽蓝感激涕零。

再相见时,不但伽蓝当初的预言皆已应验,而且与妹妹昭武雪儿和石蓬莱也再度相聚,接下来便是长途跋涉返回昭武九国的事情了。他和伽蓝的想法一样,以为中土大隋会遣伽蓝将其护送回国,这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谁知伽蓝一番话,让他的心情跌落低谷。

“难道他们不知道你才是最合适的西行使者?”

“这里面牵扯太多,很复杂。”伽蓝苦笑摇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争斗,有争斗的地方就充满变数。大千世界,莫不如是。”

昭武屈术支非常失望,“没有你,此行变数之大,恐怕非你我所能想像。”

伽蓝没有说话,良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相信我,你一定会顺利返回康国,一定会成为康国之王。”

昭武屈术支将信将疑,“你确信?”

伽蓝点头,然后把自己对东西方形势的分析和理解详细告之。西突厥人之所以与栗特人交恶,射匮可汗之所以囚禁康国老王,之所以要在康国扶植自己的傀儡,都是因为以康国老王为首的昭武九国王族在西方形势不利于西突厥人的情况下,为了自身利益与波斯人保持了密切往来,他们错误地估计了西突厥人的战略,没有想到西突厥牙帐已经决心联手大秦(拜占庭帝国)攻打波斯人。也或者是,栗特人从一开始便反对西突厥人的这一战略,从而导致双方矛盾升级,发生了激烈冲突。

“你对此事有甚看法?”伽蓝问。

“我必须以栗特人的利益为重,必须以昭武九国的生存至上。”昭武屈术支毫不犹豫地说道,“在室点密带着突厥人进入葱岭以西的时候,嚈哒(nda)人强盛,于是突厥人联合波斯人灭亡了嚈哒。栗特人比不上嚈哒,但如今却面临与嚈哒同样的亡国亡种之危机。试问伽蓝,如果你是栗特人,你该如何选择?是选择衰落的突厥人,还是选择强大的波斯人?抑或选择中立?”

“在你看来,大秦(拜占庭帝国)要亡国了?”伽蓝又问。

“这次波斯人选择的时机好,罗马人内乱,于是波斯人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连耶路撒冷都攻陷了,估计不久就要杀到君士坦丁堡了。”

昭武屈术支虽然没有直说,但意思很明确,在西方形势没有明朗之前,栗特人为了自身生存,不敢轻易表明立场,以免重蹈嚈哒灭亡之覆辙。

“罗马波斯是世仇,打了近四百年了,谁也没能赢得最后的胜利,难道在你看来,这一次能分出胜负?”

“正因为如此,突厥人才蠢蠢欲动,意欲坐收渔翁之利,而做为夹在突厥人和波斯人之间的栗特人,却不得不遭受池鱼之殃。”昭武屈术支忿然说道,“命运真的不公平,对栗特人尤其不公平。”

伽蓝想了一下,问道,“你是否知道,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是什么?”

昭武屈术支疑惑地望着伽蓝,不明白他为何询问如此简单的问题。

“是金钱。”伽蓝自己说出了答案,“波斯人长途远征,就算攻陷了耶路撒冷,距离君士坦丁堡还是非常遥远,还需要数年之后才能打过去。以波斯人的国力,能够支撑十几年乃至二十多年的战争吗?”

昭武屈术支神情凝重,若有所悟。

“实话实说,我中土皇帝西征之后再东征,不过三四年而已,但以中土之富饶,国也是难以为继。以你对中土和波斯人的了解,你认为哪一个更富裕?”

昭武屈术支迟疑着,试探着说道,“难道,罗马人有意诱敌深入?”

“大秦内有叛乱,外有强敌,内忧外患之下,还在乎一城一地之得失?自古攘外必先安内,一旦大秦内部稳定,必定展开强力反攻,到那时精疲力竭的波斯人面对同仇敌忾的罗马人,还有多少胜算?”

伽蓝这句话实际上也有一厢情愿的意思,假如大秦在内忧外患之下崩溃了呢?但昭武屈术支对罗马波斯近四百年的战争是有所了解的,无论是罗马人还是波斯人,都无法在战场上击败对方,这有近四百年的历史为证据。换一个角度来考虑,西突厥人之所以敢于联盟大秦人攻打波斯,也是看到了波斯人的“软肋”,现在波斯人的“战无不胜”并不代表着波斯人就能彻底覆灭大秦,相反,波斯人正有可能一步步走向失败的深渊。

昭武屈术支沉思不语。

“你必须改变策略。”伽蓝说道,“中土之行,你应该有很多收获。看看今日西土,不过数年而已,局势已彻底颠覆,而且是不利于中土的颠覆。原因何在?就是东征,东征耗尽了中土国力,导致中土顾此失彼,在两个战场上先后失利。当然,这些失利影响不了中土的根本,中土只要休养生息几年,便能雄风再起,卷土重来,也正因为如此,西突厥牙帐才接受了中土的要求,让你回国,还你康国王位,但是……”

伽蓝加重了语气,诚恳劝谏道,“突厥人之所以接受你,不是因为畏惧中土的强大,而是因为牙帐的大战略需要昭武九国。如果你到了牙帐后,坚持自己的策略不改变,我可以肯定,你出不了牙帐,也到不了康国,更做不了康国国王。即便我亲自护送你去牙帐,我也会用同样的话劝谏你,假如你继续固执己见,继续忽略或者反对突厥人的西方大战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把你带回中土,确保你的生命。”

言下之意,现在我不护送你了,那么你连性命都没有保障。

昭武屈术支陷入沉默。

伽蓝等待了很久,终于按捺不住,“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会阻止你西去,即便你执意西去,我也会留下雪儿和石伯,我不会让他们给你陪葬。”

“这番话,是来自你的皇帝,还是你的裴阁老?”

“如果是皇帝和裴阁老的意思,他们早在行宫就会告诉你,并做为送你归国的条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将你贸然送回去,然后等到你的死讯,承受突厥人的侮辱。”伽蓝冷笑道,“就像当初一样,以我对东西方形势的了解,我有信心把你带来中土,让你如愿以偿,但同样有自信,确定你假如坚持既定策略不改变,那么先前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昭武九国会因为你的错误而陷入绝境,栗特人会因为你的固执而生灵涂炭。”

良久,昭武屈术支问道,“我何时起程?”

“在击败吐谷浑人,并迫使吐谷浑人签订城下之盟,撤回西海之后,你就可以起程了。”伽蓝说道,“吐谷浑人就是射匮可汗手里的刀,但在吐谷浑人收复家园之后,射匮可汗就再也无力驾驭这把刀,甚至,这把刀还会反噬他,对他造成严重危害。”

昭武屈术支相信伽蓝这番话,更知道中土大隋目前在西土遭遇危机,这种情况下若想实现伽蓝当初所拟定的策略,难度非常大,必须充分调用所有可以调用的力量,谋略不是一般的复杂,而自己肯定也要通力配合,否则伽蓝也不会与自己推心置腹说这些话,更不会放弃护送自己归国的建功机会。

“离开前,我会给你答案。”昭武屈术支躬身一礼,“一个让伽蓝满意的答案。”

沿湟水西上七百里便是西平郡的西部重镇西平城。

九月十六,伽蓝抵达西平,拜见陇西战场统帅、右候卫将军冯孝慈。

分别近一年,双方再见,竟在陇西,彼此都离开了敦煌,而且伽蓝的身份地位有了颠覆性变化,再坐在一起感觉彼此间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了,这不禁让人感叹世事之无常。

“如你当初所言,伏允卷土重来,阿柴虏横扫西海,攻陷伏俟城,吐谷浑人的复国已成事实。”冯孝慈神情苦涩,语气沮丧。

当年皇帝西征的战果已尽数付之东流,追究其原因,却是东征,假如没有东征,帝国持续向西北投入兵力物力和财力,则局势不会颠覆,而如今东征未能取得胜利,西北却危机重重,更严重的是,因为中土东北、西北两个边疆战事不断,帝国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国力损耗极大,短期内根本看不到逆转局势的希望。

“裴阁老这时来陇右,很难有所作为。”冯孝慈继续说道,“西北军统帅连续更换,再加上西北局势陷入困境,国土连续丢失,各军、各镇官长一方面为了推卸责任,一方面为了弥补利益上的损失,各出奇招,无所不用其极。西北军内部实际上非常混乱,这种局面下不要说展开反攻了,就连防御都难以为继,假若突厥人、铁勒人向河西发动攻击,则西北军必定顾此失彼,首尾难以兼顾,形势会更加恶劣。”

的确,昭武屈术支的确是一步“好棋”,但前提是,帝国西北军必须在陇西战场上挡住吐谷浑人的攻击,否则哪来的主动权与西突厥谈判?西突厥完全可以利用吐谷浑人的复国成功,威胁中土,讹诈中土。

“明公,西突厥人把牙帐迁到三弥山,并不表明其有攻打中土之意图。”伽蓝把自己的分析和推断和盘托出,并着重阐述了昭武屈术支在解决西北危机中的关键作用。

“明公,西川这一仗,你来打;与伏允的谈判,则由某来完成。”伽蓝躬身致礼,“明公,大河封冻之前,我们都要随阁老返转东都,所以,时间无多,全力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