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司仓窦衍

东征时期,黎阳仓是远征军粮草供给的中转站,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黎阳仓行政官长司仓一职,暂由民部仓部侍郎窦衍兼领,而戍军兵力则增加了一倍,多达四个团,其军事官长则由黎阳及其周边地区地方军的统率都尉贺拔威担任。

八百府兵镇戍一个方圆二十多里的仓城,在和平时期是足够了,但如果在战时,这个兵力就相当薄弱。现在就属于非常时期,好在仓城依山而建占据了有利地形,距离东都又比较近,可以得到及时支援,所以黎阳仓也算是固若金汤。

自东征开始后,黎阳仓就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随着太行贼横行于魏、汲两郡,豆子岗、高鸡泊和平原、清河等地饥民蜂拥而至,近日更有来护儿举兵叛乱,正率帝国水师沿大河杀来,黎阳气氛空前紧张,仓城守备更为森严。

在黎阳风起云涌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窦衍和贺拔威心中有算,尤其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局势实际上已经明朗化,两人惶恐不安,只能“躲”在仓城里“艰难度日”。杨玄感一旦举旗,两人躲无可躲,肯定要站队。从政治立场上来说,双方隶属于不同的贵族集团,支持杨玄感就等于背叛武川系,后果不堪设想,而反对杨玄感则有性命之忧。

杨玄感要黎阳仓,尤其现在河北饥民蜂拥而至,唯有黎阳仓的粮食才能给他带来“民心”,带来军队,带来山东人的支持,所以杨玄感对黎阳仓势在必得,而对窦衍和贺拔威来说,无论是把黎阳仓拱手相送,还是被杨玄感强行夺取,结果都一样,不是被皇帝杀了,就是被杨玄感杀了。

这时就要“豪赌”了,赌杨玄感赢,那就拱手相送,赌杨玄感输,那就死守仓城,固守待援,但两人在形势还没有彻底恶化之前,必须想方设法征询武川系“泰斗”独孤震的意见。向东都求援的路肯定给杨玄感封死了,唯有求助于独孤震,而从大势上来分析,杨玄感也会想方设法赢得独孤震乃至整个武川系的支持,所以不会阻碍他们向安阳“求援”。

独孤震回了一封密信。对两位武川系的后生辈,独孤震还是给了足够的重视,亲自回信,但字里行间透漏出的讯息却含糊不清,似乎有限支持,但又犹疑不决。窦衍和贺拔威一合计,旋即心领神会。

你要黎阳仓可以,派人打一打,强行占据一部分仓储,这算是“暗中相助”了,而我们则坚守黎阳仓剩余部分仓储,将来即便皇帝赢了,我们也有推托之词,也可以功过相抵。

杨玄感邀请两人去行辕议事,两人不去,婉言拒绝。杨玄感又派胡师耽去仓城试探,两人倒是爽快,含蓄地表达了有限“合作”意愿。杨玄感目的达到,遂着手准备,就在这时西北人到了,到了就出手,出手就致命,打了杨玄感一个措手不及。

几乎在同一时间,柴绍到仓城拜会窦衍和贺拔威。

三人彼此熟识,互有姻亲关系,又同在一个阵营,说起话来自然没有太多禁忌。柴绍年轻,官阶低,窦衍和贺拔威却已至中年,而且都是四品大员,所以这场对话,柴绍根本没有发表见解或者提出建议的资格,他就是代表独孤震而来,传达独孤震的口信。然而,独孤震并没有给他什么口信,之所以同意他随同西北人到黎阳,也仅仅是希望他配合杨玄感和李密解决了西北人这个麻烦,但迫于陇西李氏的利益,柴绍又不得不屈从于西北人的意愿,帮助西北人生存下去。此刻面对窦衍和贺拔威,他该如何开口?

柴绍没办法开口,也不敢借着独孤震的名义蓄意欺骗两人,尤其在获知两人的对策之后,他连仅存的一丝侥幸都没有了。窦衍和贺拔威已经决定以黎阳仓“暗助”杨玄感,而伽蓝和西北人却要占据黎阳仓,给杨玄感迎头一棒,双方的决策“南辕北辙”,根本不存在合作的可能。既然连合作的可能都没有,窦衍和贺拔威岂肯让西北人进入仓城?

窦氏和李氏的关系毕竟更为亲近,利益更为密切,而柴绍做为李氏的女婿,独孤震的亲信属从,此刻亲自赶到黎阳仓,肯定还有一些更为机密的事要商量。贺拔威颇为识趣,借口巡视仓城先行离开了。

柴绍踌躇再三,实在没办法,走投无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开口。窦衍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温言相询其中缘由。话既然说出口了,也就无所顾忌了,再说李建成马上到黎阳,很多机密也瞒不了几天,于是柴绍一咬牙,从西土说起,把楼观道、西北沙门、薛德音、裴世矩、薛世雄、陇西李氏、河内司马氏等各方势力一一列出,而最后把它们联系到一起的便是伽蓝。

伽蓝忠诚于皇帝,忠诚于帝国,他的一举一动牵扯到与他紧密相连的各方势力的利益,而这些势力或主动、或被动,无一例外地站到了皇帝一边,为皇帝所用。

窦衍很冷静,很沉稳,神情平静地听完了柴绍的述说后,陷入沉思。

很明显,武川系内部已经分裂,以独孤震为首的一部分贵族有意利用杨玄感掀起的这场风暴迫使皇帝尽快立储,从而缓解帝国矛盾,确保帝国长治久安,而以李渊为代表的部分贵族迫于严峻局面改变了“中庸”的政治立场,转而积极支持改革,力争在帮助皇帝戡乱的同时赢得皇帝的信任,继而在这场政治风暴中攫取最大利益。这两者为了实现自己目的,都在竭尽所能争取山东贵族集团的支持,而山东贵族集团为了摧毁关陇人对他们的遏制和打击,正在殚精竭虑谋划重新崛起之策,双方各有所需,正好一拍即合。至于帝国和帝国苍生在这场风暴中所遭到的沉重打击,则不在它们的考虑之列。

窦氏的政治立场直接决定了窦衍能否接受柴绍的建议。

窦氏在今上继位后,窦氏家主窦抗因受汉王杨谅的连累而除名为民,学识最为渊博的窦威因反对皇帝的激进改革而罢职,族中两大支柱全部倒下,余者要么权势不显,要么外放为官,远离中枢核心,其权势遭到了沉重打击。

窦威、窦抗叔侄是不是“束手就缚”了?当然不会,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独孤氏、陇西李氏、窦氏、长孙氏、贺拔氏……这些武川系的核心世家为了整个集团的利益,必然“互帮互助”,窦氏子弟和门生旧部至今依旧遍布中央、地方和军队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次东征,皇帝把关陇本土系、武川系和山东人同时放在黎阳,而且都是这些派系的核心成员,其中就包括窦氏,也足以证明窦氏实力不减。

以窦氏目前的处境和与今上之间的仇怨,常理揣度下,即便不参加杨玄感的兵变,也会与陇西李氏合谋崛起之策。唯有重新崛起了,掌握了更大的权力,才有伺机报复的资格,否则只能低着脑袋忍辱负重。

柴绍尚没有资格成为陇西李氏的决策层,当然不会知道更高层次的机密,但窦衍有资格旁听家族重大事务的决策,很多机密他不但知道,而且还是执行者,所以柴绍当初说,李建成肯定能打开仓城的大门,但他肯定不行,原因就在于此。

“你信任西北人吗?”窦衍忽然问道。

柴绍迟疑着,思索着,想到飞扬跋扈、骄恣妄为且又狡诈狠毒的伽蓝,缓缓摇头。

“他们是一群狼。”窦衍笑道,“狼是不可信的,所以,安阳和黎阳才联手诛杀。”

“正因为他们狡诈,所以现在即便他们到了黎阳,掉进了陷阱,但借助河北饥民和河北贼寇蜂拥而至之乱局,依旧闲庭信步,安然无恙。”柴绍叹道,“目前形势下,与他们为敌,实属不智。”

窦衍摇手,“你可以进城,但西北人不行,就算李大郎亲自来说,也不行。”

柴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听到窦衍的拒绝,还是非常失望。由此可见,窦氏还是站在独孤震一方,他们并不赞同陇西李氏的“政治投机”,但也不公开支持杨玄感的兵变,不过他们会推波助澜,让风暴更大,让局势更混乱,以此来沉重打击皇帝和中枢。

柴绍失望而归,但黎阳突生剧变,杨玄感匪夷所思地杀了游元,拿游元的脑袋祭旗,导致关陇人和山东人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决裂。风暴是掀起来了,但失败的种子就此种下,兵变胜算骤减。到了这一刻,形势对陇西李氏已经越来越有利,柴绍毅然决定支持伽蓝,与西北人携手作战。

柴绍飞马疾驰仓城。宋正本带着巡察僚属紧随其后。伽蓝与西北狼兄弟带着几十名精锐或扮成隶属柴绍的乡勇,或佯作巡察使团的卫士,衔尾狂奔。

中央巡察使团代表的是皇帝和中央,即便当前形势危急,基本礼节还要遵守,比如开大门迎接。如果巡视使没有皇帝的诏,你可以不让他进去,但大门一定要开,这是基本礼仪。

大门开了,窦衍和贺拔威出城相迎,刚刚见面,还没等寒暄两句,伽蓝和西北狼兄弟就一拥而上,拿下了窦衍和贺拔威。与此同时,几十名西北勇士如潮水一般冲进了仓城。

号角冲天而起。

江成之带着楼兰旅风驰电掣而来,如狂飙一般杀进黎阳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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