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看到伽蓝惊凛之态,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声音愈低,“伽蓝兄,此番西行,是不是奉旨护送康国三王子归国?”

伽蓝略略皱眉,迅速从记忆里搜寻知道昭武屈术支东进中土的人。知道这件事的人非常少,想来想去,也唯有西域都尉府的长孙恒安有泄密之可能。.

长孙恒安是关陇武川系的人,与李渊有姻亲关系,李渊到了陇右,必会得到长孙恒安的帮助,而以长孙恒安对西土局势的了解,再加上当初自己与他在龙勒府所做的秘密约定,长孙恒安当然知道自己假若重返西土,十有都是护送昭武屈术支归国,以期维持与西突厥的长期和平盟约,继而完成新的西土策略。

新的西土策略实际上代表着西土利益的重新划分,在这个重新划分过程中,残酷的争夺不可避免,不论是中土大隋还是西土诸国,也不论是中土西北的各方势力还是西土各个王国和部落联盟,都想从中分得一杯羹,都想实现自己的利益目标,满足自己的愿望,于是大家都想在利益瓜分的过程中赢得一份话语权。

试图重新划分西土利益的是中土大隋和西土西突厥大汗国,它们是狮子,诸如吐谷浑人、铁勒诸部乃至高昌、于阗、龟兹等西域诸国不过是一群豺狼而已,不要说赢得话语权了,实际上它们仅仅是西土利益的一部分,它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刀俎宰割。但千万不要低估了这群豺狼,它们一旦形成政治联盟或者形成共同的利益诉求,在策略上达成默契,必然会形成第三方力量。继而影响甚至损害到中土和西突厥汗国的利益。

从中土内部来说,尖锐的政治矛盾并没有随着杨玄感叛乱的败亡而缓解,相反,随着对叛党清算的开始,政治矛盾不但越来越激化,而且斗争面还有扩大化的趋势。

杨玄感倒塌,以其为首的一部分保守势力随之灭亡,但以关陇本土系贵族为首的另一股保守势力借助潼关之险。既阻御了杨玄感的攻击,也阻御了皇帝和改革派的“攻击”,而以独孤氏为首的关陇武川系也借助戡乱之功,以中立的政治立场。对皇帝和改革派形成了钳制。比如李渊的使用就是个例子,当皇帝和改革派需要关陇武川系的时候,李渊到了陇右,反过来,当皇帝和改革派要对付关陇本土贵族的时候。陇右的李渊便借助西北军的庞大武力对关中形成了“保护”,所以,皇帝要把李渊调离陇右,想让裴世矩暂时控制西北军。继而帮助改革派“进攻”以关中本土贵族为首的保守势力。

如此看来,杨玄感的叛乱不过是政治矛盾激化的产物。是政治矛盾大爆发的开始,而不是结果。杨玄感就像一把利剑。劈开了帝国政治斗争的樊笼,放出了一头头咆哮的巨兽。当政治矛盾不能用政治手段来解决的时候,唯有依靠战争,所以接下来的中土必将陷入血腥而恐怖的战争时期,一个生灵涂炭的黑暗年代。

归结到西北这一块,不难推测到,昭武屈术支归国这件事,是帝国政治斗争的必然延续,而西北必将演变成帝国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另一个“战场”。裴世矩做为改革派的鼎柱,到陇右之后不但要与李渊“斗”,要与老狼府“斗”,更要与帝国整个的保守势力“斗”,至于与吐谷浑人、突厥人、铁勒人等西土诸虏的斗争,反而是次要的。

伽蓝思绪万千,心情异常沉重。帝国当真是走到穷途末路了,为了争夺中土的权力和财富,持不同政见的贵族们大打出手,甚至不惜兵戈相见,至于帝国的利益,早被抛弃,而那些连皇帝都要废黜的贵族们更是彻底疯狂,试想此时此刻,他们岂会顾及到西土利益?考虑到西土诸虏对中土的威胁?

“你为何有这种猜测?”伽蓝不动声色地问道。

“如果某猜对了,伽蓝兄是否远去葱岭,一去不返?”

伽蓝笑了起来,心里却是暗自吃惊,对李世民的才智和心机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敬畏,或许,这就是上苍赐予强者的天赋。在这个世上,有些人之所以成功,不是在被动等待机遇,而是主动寻找机遇,李世民就是那个主动寻找并且竭尽全力抓住机遇的人。

“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某即便回来了,恐怕也是多少年之后的事,那时,中土已是物是人非。”

伽蓝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伽蓝兄为何不愿留在中土?”李世民问道,“某听说,你出自温城司马氏,前朝的荥阳公是你的祖父,今朝的观德王是你的外祖父,而当今陛下也是你的外祖父,你又得到裴阁老和薛大将军的器重,西北沙门的明概上座和法琳上座更视你为沙门护法,此次戡乱更是建下大功,陛下不但给你升官加爵,还赐你龙卫府,由此可见兄之未来前途无量,但兄却弃之如敝屣,某实在无法理解。”

伽蓝笑容满面,但笑容里充满了沧桑和苦涩,更有几许凄楚几许悲伤。

“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了,驰骋沙场了,若在夜深人静之刻想到某,想到今夜这番话,你就一定会理解。”

李世民望着伽蓝,目光炯炯,眼神中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相配的成熟,他仿若听懂了伽蓝的话,沉吟片刻后,问道,“伽蓝兄,某想问你一句,中土有多少人不愿意放你走,而西土又有多少人不愿意你回去?”

伽蓝意识到李世民话中有话,联想到他与长孙无忌的郎舅关系,而长孙无忌与其庶出哥哥长孙恒安的感情似乎很好,或许长孙恒安向长孙无忌透漏了什么机密。

“既然是兄弟。有话就直说。”伽蓝不想拐弯抹角了。

李世民笑着点点头,徐徐说道,“听说,西突厥的射匮可汗把牙帐从碎叶川迁到了龟兹以北的三弥山。”

三弥山的西南面就是白山。而这一块正是铁勒契苾部的世代栖息地。射匮可汗攻占白山后,横扫罗漫山(天山)南北,降服了铁勒薛延陀诸部和高昌、龟兹诸国,将西突厥汗国的领土迅速拓展到东至金山(阿尔泰)西至里海的万里疆域,基本上恢复了西突厥全盛时期的辉煌,而将其牙帐从碎叶川迁到三弥山,足以证明西突厥的战略发生了重大改变。难道说,射匮可汗不打算联手大秦(拜占庭帝国)攻打波斯人。而把发展方向转移到了中土?

伽蓝凝神沉思,久久不语。

李世民等了片刻,看到伽蓝不说话,又缓缓说了一句。“某还听说,射匮可汗遣其子至东都为质任,并再一次向陛下提出和亲之议。”

伽蓝苦叹。一年时间过去了,不论是中土还是西土,局势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很显然。大叶护阿史那瀚海向射匮可汗妥协了。以大叶护的战略观,他绝不会同意把牙帐迁到三弥山,因为这意味着西突厥有意占据整个西域,并把“手”伸向中土。这是对中土大隋的变相威胁。必然会激怒中土,一旦中土把庞大的军队再一次开进西域。与西突厥发生正面战争,以西突厥的实力。必定重蹈达头可汗之覆辙,大汗国极有可能再一次崩裂。

牙帐内的矛盾激烈了,然而,阿史那翰海绝不会想到,中土内部的矛盾已经爆发了,不可收拾了,射匮可汗的战略正好击中了中土的要害,中土若想完成西土策略的调整,必须付出极大代价,而能完成这一使命的,也唯有裴世矩了。

伽蓝不再去想这些烦心的事,有裴世矩在,也轮不到他烦心。他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李世民身上。李世民为什么告诉他这些秘密?为什么李建成不曾告诉他?难道李世民并没有把这些秘密告诉李建成?

“某已经告诉了你的兄长,唐公不能去行宫述职,不论用什么借口,都要留在陇右。”伽蓝试探着说道,“某位卑权轻,能做的十分有限。”

李世民犹豫了一下,忽然躬身一礼,言辞恳切地说道,“伽蓝兄,某求你救一个人。现在某能求助的,也只有兄长了。”

救一个人?伽蓝奇怪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马上想到了杨玄感的同党,诸如胡师耽、赵怀义、元务本等等都被抓住了,而杨询、李密等人则逃走了,下落不明。难道李世民要救其中的某一个?

伽蓝做了个手势,请李世民直言相告。

“伽蓝兄可知高俭其人?”

高俭字士廉,以字行于世。高士廉出自北齐高氏皇族。当年北周灭齐之后,周武帝宇邕把齐后主高纬等北齐皇族一一诛杀,当时高士廉只是两三岁的幼童,侥幸逃过一难。本朝开国重臣高颎也是出自渤海高氏,对高士廉颇为关照。高士廉的妹妹就是高颎亲自为媒,以正妻的身份把她嫁给了长孙晟,生下了长孙无忌兄妹。长孙晟死后,庶子们对这位后母并不尊重。高士廉一气之下,把自家妹妹和外甥们接了回来,不久便在他的努力下,把小外甥女许配给了李世民,与唐国公李渊结了亲,大大涨了自家妹妹的脸面。

高士廉仕途坎坷,年近四十了还是鸿胪寺司仪署里一个小小的治礼郎,但他毕竟是前朝皇族,身份尊贵,再加上学识渊博,因此结交的都是薛道衡、刘焯、刘炫等山东一系的当世大儒,在权贵中也算颇有声名。高士廉与薛道衡有师生之谊,更是忘年之交,所以在融入薛道衡的圈子后,便与杨素、杨玄感父子相识,与斛斯政、李密等人也成了朋友,而且还是关系非常密切的朋友。

此时此刻,高士廉的命运可想而知,他坐实了杨玄感党羽之名,谁也救不了他。

李世民很快就要迎娶新娘了,而新娘至爱的舅舅要掉脑袋,试想李世民能不全力营救?

伽蓝明白了。杨玄感、斛斯政和李密等人为什么要结交一个没落而潦倒的前朝皇族后裔?因为关键时刻,高士廉可以到影响山东贵族,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个高士廉肯定参与了杨玄感的叛乱密谋,而且还是杨玄感留在东都的内应之一,只不过没能发挥作用而已。

“他可曾被抓?”

“尚未。”

伽蓝毫不犹豫,当即请来薛德音,请他草拟一份信给民部尚、东都留守樊子盖,以龙卫府的名义,请借鸿胪寺官员一名,以备与西土诸虏往来之需,并指名道姓要高士廉。这件事对樊子盖来说不值一提,即便他知道高士廉是杨玄感的同党,也会网开一面,毕竟高士廉是前朝皇族仅存的后裔了,做为北齐遗臣,于情于理都不能砍下高士廉的人头。

伽蓝又请来江都候和阳虎两位西北狼,命令他们带上二十骑,拿着自己的信符和手令,与李世民一起连夜进城,把高士廉接到龙卫府军营,明日一起西进。

李世民没想到伽蓝如此仗义,眉头都没皱一下,说救人就救人,根本不考虑后果。实际上伽蓝用得着考虑后果吗?他决心去西土,违律了又如何?而高士廉只要避过这场清算风暴,将来即便追究罪责也不过是丢官而已,总好过现在掉脑袋。

八月初十日凌晨,高士廉抵达龙卫府军营。

天近拂晓,龙卫府拔营起寨,在嘹亮大角和轰隆隆的蹄声中,西北骑士们催马扬鞭,西行而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