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雨绸缪?”

刘炫在帐内陷入长久的寂静之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低沉而苍老的语调里透出一丝深深的不安。

帝国有崩溃之危?的确,就当前政局来说,政治上有不同派系之间的激烈交锋,军事上有对外征伐的连番失利,而国内更是叛乱迭起,中土突然间陷入了自帝国建立以来最为混乱而危险的时刻,这时候,假若来个不可预见的天灾,酿成不可抵御的,那么帝国的确有分崩离析之危,但现实是,帝国自统一以来,在先帝和一帮贤臣猛将的统治下,迎来了二十多年的大发展,帝国在休养生息的大环境下,蓄积了巨大力量。即便今上登基之后,大兴土木,穷兵黩武,也远没有伤害到帝国的元气。帝国依旧强大,中土的统一依旧牢固,普罗大众更是强烈坚守着和平的理想和昌盛的愿望,帝国距离崩溃的绝境遥不可及,最起码现在和未来几年还看不到败亡之兆。.

然而,未雨绸缪是对的,这一策略对河北人来说尤其重要。

一旦皇帝彻底结束了东征,中枢把所有精力转到内政,转到国内的稳定上,那么戡乱平叛就成了首要之务,而中土各地的义军则成了剿杀对象。以帝队之强大,国力之雄厚,剿杀那些尚不成气候的义军,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到那时,各地方贵族集团从自身利益出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义军”。他们不但不会予以支持,反而会成为剿杀义军的“急先锋”。

河北义军的生存怎么办?那些追随义军,仅仅只是为了吃一口饭的无辜百姓怎么办?

这一次河北义军在各方势力的支持下,先是击败了第一任戡乱统帅冯孝慈。接着又迫使第二任戡乱统帅伽蓝不得不妥协,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危机,那么,当东征结束之后,新的戡乱统帅到了河北,河北人怎么办?

“师傅,两位先生,请相信某对中土的忠诚。对中土苍生的眷顾。”伽蓝以手按胸,正色说道,“某自进入中土以来,两战河北。从未有意去伤害无辜。今日某以生命发誓,某之提议,绝无伤害河北义军之念,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信任的取得。不是靠发誓,也不是靠过去的历史,而要拿出实打实的诚意,拿出能够赢得对方信任的策略。刘炫和孔颖达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旋即微微颔首,等待伽蓝拿出具体办法。

“东征结束后。由谁主掌河北戡乱,戡乱的策略如何。直接关系到河北义军的存亡。”伽蓝继续说道,“以某两战河北的战绩,以某的出身以及与山东人的关系,以某所率龙卫军的实力,还有以裴阁老在中枢中的地位以及他对山东的深厚感情,某有很大把握在东征结束后,继续主掌河北戡乱。”

假若由伽蓝来主掌东征之后的河北戡乱,那么即便政局发展对河北义军极度不利,伽蓝也能以手中的权力和武力,最大程度地减少对河北无辜的伤害,甚至能在山东贵贵族集团的帮助下,各取其利,赢得一个各方都能获利的最佳局面。

这是一个对未来前景的展望,而要实现这一点,首先就要保证伽蓝能完成皇帝扩建龙卫府的诏令,并在第三次东征中拿到让皇帝和中枢非常满意的战绩。

众人沉思,良久,孔颖达低声叹道,“假如事情的发展并不如将军所愿……”

“某可以把自己的未来和性命交给河北人。”伽蓝不假思索,断然说道。

刘炫白眉微挑,目露惊讶之色。孔颖达、盖达和薛德音也是吃惊地望着伽蓝,对其决绝之态大感意外。

“所建新府,某属意由平原刘黑闼统领。”

伽蓝此言一出,就连刘炫都为之动容。

新军的统帅是伽蓝,下设左右龙卫府。依照伽蓝的意思,假如左龙卫是伽蓝的西北军,那么右龙卫就是刘黑闼的河北军,如此形成牵制,只要河北人对伽蓝稍有不满,便可举兵“造反”,而河北人“造反”的后果,便是伽蓝和他的龙卫军统统完蛋。此乃自陷绝境,置之死地之策。

伽蓝果非常人,太“疯狂”了,竟能想出此等匪夷所思的办法。抛开其中诸多运作上的“难题”不说,即便这个念头就已经非常疯狂了。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而且还是一支叛军,这需要的不仅仅是魄力,还有许许多多让人无法想像的东西,而就伽蓝目前的身份和地位来说,其中牵扯到的利益非常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是在豪赌啊。

他赌什么?赌他对未来的预测?赌帝国在不久的将来崩溃?赌他以此计来赢得河北人的信任和支持,继而由此来开创自己的帝王霸业?

刘炫不敢想像世上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人,不可思议的事,他这一生中认识很多英雄权贵、名士奇人,但像伽蓝这种疯狂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想到伽蓝的秘兵出身,想到他自少年起便在刀尖上打滚,有此等疯狂心性也在情理之中。

他不疯狂,谁疯狂?孔颖达、盖达和薛德音从震惊中慢慢恢复,勉强接受了伽蓝的想法。

此策对河北人来说,利大于弊,最起码,伽蓝帮助河北人打造了一支实力强大的武装,而这支武装距离皇帝和中枢非常近,近到甚至可以发动一场针对皇帝和中枢的兵变。当然,前提是龙卫军需要赢得皇帝和中枢的信任,目前龙卫军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但这样一支军队的存在,必将在未来影响到山东局势的发展,而且这种发展肯定有利于山东人。即便从这一点出发。伽蓝的提议也充满了难以拒绝的诱惑。

伽蓝没有给刘炫等人更多的权衡得失的时间,他冲着孔颖达深施一礼,“某恳请先生襄助,若先生首肯。某命几个兄弟扈从先生急速赶赴豆子岗。其中相关条件,某可授权先生酌情考虑,能答应的,都答应。”

孔颖达也不推辞,慨然允诺,连夜南下而去。

大业十年(公元61年),正月上。

龙卫军的新年过得非常辛苦,将士们除了拿到一份不菲的犒赏之外。没有感受到任何过年的欢乐气氛,他们奔驰在永济渠两岸,日夜巡值,确保水道封冻之后就能向北方输送粮草辎重。

伽蓝过得更辛苦。除了偶尔接到苏合香的信感受到一丝温馨和甜蜜之外,其他时间都是在殚精竭虑地处理各方面的关系,而皇帝、行宫和名义上的河北讨捕大使杨恭仁却丝毫不予以体谅,接二连三地下达各种任务,轮番施加压力。

最大的压力便是组建新军。因为皇帝和行宫正在全力以赴发动第三场东征,皇帝需要军队,更多的能够被他所控制的军队。第二个压力便是伽蓝要说服龙卫府军官接受他的扩军计策,而这一计策直接关系到了军官们的利益。这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事情,必须赢得大家的支持。否则只要有一个人反对,整个计策便有泄密的危险。而一旦泄密,这不但欺君,更有谋反弑君之嫌,大家都要掉脑袋。

好在冯孝慈阵亡了,冯孝慈一死,冯系军官们失去了靠山,只能转投伽蓝,而时值第三场东征在即,此次东征可谓胜券在握,正是彩虹难逢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岂能错过?再说了,第三次东征结束,龙卫军何去何从也是件悬而未决的事,毕竟它和骁果军一样,都是临时组建,实际上就是为东征而建,随时都会解散,假如解散了,大家各奔东西,西北人回西北,河北人回河北,彼此也就扯不上关系了。

内部的事解决了,外部的事也有了着落。

刘黑闼随同孔颖达秘密赶到了龙卫大营,代表高鸡泊、豆子岗和平原郡三路义军与伽蓝谈判,而谈判的重点不在东征,而是东征结束后的戡乱,也就是东征之后,河北义军如何生存?

伽蓝做不了“神棍”。东征结束,几十万帝国远征军归来,不要说河北义军了,中土各地的义军都将在绝对实力面前土崩瓦解。杨玄感的失败就是个血淋淋的例证,所以无论伽蓝怎样鼓动如簧之舌预测帝国即将崩溃,都没人相信。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帝国之所以在未来里几年迅速崩溃,主要原因是政治上的失败,也就是皇帝和中枢所坚持的改革路线的失败,中央集权政治和门阀士族政治在激烈的“碰撞”之后,玉石俱焚,中土的统一大业轰然崩溃。

因此伽蓝只能虚与委蛇,尽量满足“义军”的条件。

只要你刘黑闼带着十二个团两千五百人,把右龙卫府建起来,并跟我去辽东战场,那就行了,其他的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等到东征结束,我绝对不回河北。我回来干什么?时局已经变了,皇帝和中枢都把主要精力用来戡乱了,我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以欺骗的手段来平叛,更不可能对河北义军大开杀戒。与其手足兄弟自相残杀,不如留在北疆抵御北虏。你刘黑闼和义军将士都是中土人,是汉家的热血男儿,看到入侵的北虏,总不至于掉头就跑、逃之夭夭?只要你热血上涌,血脉贲张,抡刀就去砍北虏,那么我所有的难题都解决了。

至于河北义军,未来会顽强生存下去。在皇帝和中枢陷入政治上的失败,威权丧失,并迅速失去对地方的控制之后,地方势力乘机坐大,一方面肆无忌惮地大挖特挖帝国的“墙角”,一方面养寇自重,故意纵容义军来恶化局势,危害国祚,结果义军越来越多,实力越来越强,最终导致了帝国的崩溃,所以,未来几年,河北义军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顽强地坚持了下来,并成为主宰中土命运的几支实力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

正月十三,伽蓝奏报皇帝和行宫,新军组建顺利,即将展开训练,请求调拨钱粮、武器等各类军需。

皇帝奏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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