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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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二正好要歇歇脚,他在林子中扯下一根青藤,双成两股,托在死狼的腰上,让姐夫同那个中年男子用扁担抬着,上山坡。不到十里地,就要到了望家山坳,透过树林,隐隐约约看到土坯房子的屋檐。还有那棵高大的枫树挺立在山峁上,迎风招展。中年男子走在前面,看看快要拢屋场,他又用歌声来引起女主人家注意:
远看梧桐树一棵,梧桐树上凤凰窝。凤凰窝里千根草,歌师肚里万支歌。黄草道上露几着,也让我们好唱歌。
杨凤姑正在门前的空场地上,身后背着一个小孩,撕包谷皮,正好看着望山松、望山竹两个孩子不要乱跑,要招呼他们不要踏上猪羊栏边上的陷阱,也不能闯进山沿边的林子中去,那里有套子、夹子,会伤人。突然,她听到屋后的坎子下面传来一个男人吼山歌的声音,她也不觉得奇怪,山里人行走,都会吼几声山歌。她接唱道:
花鼓歌来花鼓歌,你歌哪有我歌多?要唱的我不少,要唱武的我更多,人人说我汗毛多,歌比汗毛多得多。
中年男子听到了石坎上面的屋前传来女人的接唱山歌,他知道是身后望进财的女人,又唱道:
花鼓子歌我来唱,一气唱道麦子黄。大麦黄了酿烧酒,小麦黄了擀面汤,好过端阳喝艾汤。
女人听到歌声越来越近,也为了热闹,便接口对歌:
花鼓歌啊花鼓歌,它是我的开心果。饿了拿它当饭吃,累了拿它当汤喝。
两个小男孩听到山坡下有歌声传来,跑到屋后的坎边张望,当他俩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和自己的父亲抬着一只死狼上来,拍手叫道:“大灰狼,大灰狼。”
中年男子更是有了歌兴,还在兴头上,便又接口对唱:
花鼓歌啊花鼓歌,不唱心里不快活。老人听了哈哈笑,小孩听了笑呵呵,人人喜爱花鼓歌。
人随歌声到,望进财和那男子把抬着的死狼丢在空地上,把正在撕包谷棒的杨凤姑吓了一跳,她弹起身来,惊讶道:“怎么抬了一条狼回来?杨二呢?”
那中年男子笑道:“你弟弟在下面看守着牛肉,我们抬回来一头狼,好让你做下酒菜。”
“你是谁?”杨凤姑又一愣怔,“好面生哩,未见过。”
“他是来买牛肉的客人,”望进财笑笑说,“正好他还要粪坑里的牛肠子、屎肚子,让他捞去吧。”他吩咐大孩子,“山松,快去拿刀来,剥狼皮。”他又吩咐妻子,“别在这儿站着,做几个小菜,烫一壶热酒,我们喝几杯,还要下山去。”
山里人忠厚好客,不管家里是否富裕,只要有客人来,就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招待客人,整出几个小菜,同客人喝几杯酒。杨凤姑安顿好背在身后的小儿子望明月,把他放在包谷叶子里,让他自己爬着玩,山里的孩子也只能这样,是在地上爬着长大。她急忙到厨房里去,把灶堂里的火弄,到屋旁的菜地里摘一把青辣椒,用来炒牛肝,顺手把包谷烧酒倒在锡壶里,煨在灶台上,饭菜做好,酒也温热了,都可以端上饭桌。
中年男子听到望进财话了,赶忙在屋檐下拿起一把长柄锄头,让二娃子望山竹带到猪栏旁边的厕所外,老远就闻到在阳光下散臭气的粪坑里的气味。他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粪坑边,一眼就瞧见那漂浮在泡沫中的牛肚、牛肠子。他在心中暗暗盘算:这是一笔意外财,卖到大城市里,一副牛肠值几十元,一个牛肚也是几十元。在当时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还不到二十元哩,这是一笔财富。
中年男子在粪坑里捞牛肚子,那个比篮球还要大的牛肚子半浮在屎尿中,他用锄头挖破了肚子,让牛肚里的一泡尚未消化完的屎草落在坑中,然后用锄头勾起破裂的牛肚,拖到屋边的溪水里冲洗。他又返回到粪池边,再用长柄锄头搅起牛肠子,上面爬着人屎,也有蛆虫,长长的牛肠子粗大,拖起来,有数十米长。放在溪流里,顺着溪水摆动,似一条大蟒蛇一样在水里游动。
中年男子挽起了衣袖,他也顾不得在粪坑浸泡了一天的牛肚子、牛肠子的臭气,先翻洗了牛肚子,用一个竹片把牛肚子里外刮一遍,就着清水,再次冲洗,然后晾在一个树干上。他用一截竹棍翻过牛肠子,也用竹片刮干净附在肠子上的屎粪。然后,一截一截地搓洗牛肠子,直到臭味渐渐消失,他才盘好牛肠子,放到另一根树干上晾晒,要控干水分,才能带下山去,然后同牛肉一道坐上长途汽车,卖到省城的大宾馆、饭店,或上档次的餐馆里去,让城市里的人吃上牛肉、肥肠、肚片。他还能赚一笔钱。
这时,在望家山的南山坡上传来狼的呜叫声,是凄凉的叫声,那是那条三条腿的豺狼在山顶上看到望进财在剥它难兄弟的皮,剔它难兄难弟的肉,感到不寒而栗,出悲哀的叫声。这就是它们在来到望家山袭击望家的下场,终于分尸剥皮。
望进财把剥好了的狼皮贴在大门旁的一面墙上,把有毛的一面紧贴着墙,用几口铁钉把狼皮的四角钉在墙上,晒有脂肪的一面。中年男子又削了一把竹片刀,刮着狼皮的油脂,一刮一层油。他说:“每日刮它一次,不出一个月,这张狼皮连晒带刮,就变成了薄薄的一张皮毛,能做一件狼皮袄子过冬。”
望进财把分解好了的狼肉放在一个大木盆里,撒上盐,先腌渍几天,然后再拿出来,放在屋檐下的大梁上风干,应该是好狼肉干。他又把剔剩的狼骨头搁置在猪、羊、牛栏的栅栏上,故意暴露给另外带伤的一只豺狼看,它再胆敢侵入这里,这几根狼骨头就是它的下场。他把狼头骨用一根绳子挂在大门上方的梁子上,让风吹得摆来摆去。他说,这个狼头既能辟邪,也能向凶恶的野兽示威,请各路野兽在路过望家山时,不要踏入望家的地界,有狼头骨作证,入侵者必自取死亡!
杨凤姑已做好了几个小菜,将饭菜端上了桌子,碗里也倒上酒水,招呼他们上桌吃饭。中年男子掏出五元钱给她:“这是饭钱。”
杨凤姑丢给他,说:“山里人从来不收客人的饭钱、住宿钱。”
“我给的是粪钱。”中年男人又递给她钱,说,“又不是别的钱。”
“什么粪钱?”杨凤姑又把五元钱甩过来,说,“山里人更不收客人的拉屎钱,你别作弄人。这五元钱在我们眼中,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我们不能收你的钱。人穷志不穷。”
中年男子说:“我给的是牛肚子、牛肠子钱。一副牛肠子、牛肚子不只值五元钱。你还是收着吧!”
“那更不能收。”望进财话,“怎么好收钱呢?别做作了,赶快吃饭,喝几口酒,好下山。我兄弟还在半山坡上饿着肚子,眼巴巴地盼望着我俩下去。”
“好咧。”那中年男子看到在包谷叶子里爬着玩的望明月,说,“这孩子好可爱,我给他买糖果的钱。”他把五元钱放在包谷叶子上面,就转身在客厅的桌上坐下来,端起酒碗,就喝下半碗酒水,对望进财说,“先干为敬。”
望进财也喝下半碗烧酒,就端起碗吃饭,他心里着急,怕耽搁久了,他二舅倌在半山坡上等急了,要火。中年男子很知趣,不再敬酒,端起饭碗,扒拉几口饭菜,就到树干上收取晾干水气的牛肚、牛肠子,打成一包,背在身上。
杨凤姑用一个大碗装好饭菜,上面再反扣上一个小碗,用一条毛巾作包袱,提上饭碗,交给望进财说:“给杨二带一碗饭去,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集镇上,他吃一点先垫垫肚子,到镇上,再买一点饭吃。”
“到了下面的镇子上,”中年男子说,“我请客,找一家饭馆,我们兄弟好好喝上几杯酒。”
“我们还要看伤哩。”望进财抬了左手,说,“这个不能再耽搁,要不然,这只手就废了,今后的事情还多着哩!也要靠它吃饭。”
他们边说边转过屋角,走下坎去。望进财又回过身来,冲杨凤姑喊道:“好好地看着小孩子们,狼还在山林里,防着它。”
“我晓得。”杨凤姑边答应边抱起在包谷叶子里的望明月,看到小孩子手中捏的一张纸币在玩,她抱着小孩追赶到屋角,“哎,客官,你的五元钱掉了。”
中年男子加快脚步,已走下坎子,进入林荫小道中,他回过身来,说道:“是给小孩买糖果的钱,收下吧!走了,下次好再来!”
正午的阳光当顶,秋风一阵阵吹过,扫得林子上的树叶纷纷飘落。山顶上那只豺狼在秋风扫落叶中,又出呜叫声,很是悲悯。
不一会儿,望进财和那中年男子就来到了那山头下,杨二正坐立不安,他望见他俩的身影,就喊道:“你们再不来,我就要下山去。你们做事就是这么慢,我等得不耐烦了。”
“别急。”望进财说,“给你带来一碗饭菜。”他走到跟前,就把饭碗递给二舅倌,“杨二,先吃一点饭,压压底,到了镇子里,我们再上餐馆,好好地搓一顿。晚上回家后,再就着狼肉,吃一点烧酒。”
杨二接过饭碗,中年男子已在小道边寻到一丛箭竹,扳了一支箭竹,一分为二,做筷子,递给杨二,说:“到镇子里,我请客,你点菜,我们吃个痛快。”
“好哇,”杨二揭开小碗,看到包谷饭下藏有红烧肉,便扒拉几口,“你是老板,请客理所当然。”他三下五除二,把一碗包谷饭狼吞虎咽下去,“到了镇上,我就要吃大米饭,好久没吃那东西了,大米饭又香又软,好下咽。”
“没问题。”中年男子说,“吃米饭,小菜一碟。”
杨二把饭吞下去了,将小碗装在大碗里,放在岩石缝里,说:“转来的时候,取回去。”山里人都是这样,一路走一路落下不用的东西,回转身时,再取,没有人拿。
望进财忘记了拿扁担,赶忙在树林里扳下一支杂木,代做扁担,将两条牛腿挑起来,往向走。杨二也找来了先前用的木棒,挑起牛腿,跟着背着一包牛肠子、牛肚的中年人下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