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间七年就过去了。张黑子从劳改农场服刑之后,就回到山西老家。这是秋天的季节,大西北风呼呼地刮过大地,硬硬地抽打在白杨树枝上,呜呜地叫唤。风卷着枯枝败叶,在人行道上来回地扫过,堆积在院落的墙角落里。

张黑子在秋风中悄悄地回到家里。这里曾经很熟悉的红砖砌的二层楼房的家,隔了七年的时光,有些陌生。他蹲在小院子墙角处,任凭着秋风吹打他黑黑的脸面。他用手拨拉着堆积在院角的枯树叶,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是在等待自己的家人们回来,好打开屋子的大门。他在七年的时光里,已没有了这个家大门的钥匙,进不去家门。

又一阵秋风吹来,带着枯草打着漩子在院子中央旋转,不一会儿,就漩到了他蹲着的墙角。他用双手遮着眼睛,站起身来。这时候,大门外传来喧闹声,是两个小孩子的打闹声,渐渐临近大院。两个半大的孩子你追我赶地随着秋风卷进大院里,当头的一个小男孩,约摸七岁的样子,看院角里被风吹迷了眼的一个粗黑的大男人,忽然惊奇地指着张黑子问道:

“你是什么人?”

“你是那里来的小子?”张黑子跨前一步,揉了揉眼睛,对视着小男孩,问道,“为什么跑到这个院子里来?”他又仔细地打量着小男孩,似乎有些面熟的感觉。

后面跟着追闹的是邻居的小男孩,到了院门口,一看到张黑子,扭头就跑,边跑边喊:“有贼啊,抓贼啊!”

院内的小男孩一听到外面的叫喊声,也跟着往外跑,大喊大叫:“我家来贼了,抓小偷啊!”

他俩的喊叫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里街坊们都纷纷跑过来,当他们看到张黑子在他自家院子里转圈圈,招呼道:“张黑子回来了!”大家一见面有些尴尬,在秋风中相互探问,是张黑子服刑期满了,回到家里来。七年时光里,父子没有见面,小孩把自己的父亲当作贼人进了院里。

王光丽闻讯,赶了回来。她打开家门,让张黑子到屋子里去,并埋怨道:“你服刑期满,为什么不招呼一声呢?我好去接你呀!”

“这有什么好接送哩!”张黑子还是大大咧咧地笑道,“我这又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事情,还要风光一把么?”

刚才那个小男孩已听到了大人们说,院子里那个黑脸的男人不是贼,是他父亲从外地回来了。他这才奔回家中,在门口惊惊疑疑地打量着张黑子,一身蓝布中式服装,黑黑的头,黑黑的脸,浅浅的络腮胡绕过下巴连在两边的脸颊上。

“过来,你把老子当贼啊!”张黑子看小男孩又好笑又好气,“连老子也不认了,天天玩邪了啊。”

“别吓着小孩。”王光丽对张黑子说,“他一出生没有见着你,突然看到你在院角里贼头贼脑地东张西望,不是贼是什么?”她又转身对小男孩说,“这个人,就是我经常向你提起的在外面做生意的父亲,今天回家了。你们父子俩相认一下,别一见面就那么陌生,像仇人一样。”

“爹,”小男孩怯怯地叫了一声,“你在外这么多年,做大生意,顾不得回家来,现在回来了,给我带来什么礼物呢?”

“做生意?”张黑子很难为情地一笑,“我做什么大生意呢?”他看到王光丽对他眨眨眼睛,说,“娃儿,老爸对不起你啊,我亏得血本无归啊,是一路讨米讨回来的啊!现在是你妈收留了我,又回到这个家里。我两手空空,身无分,以后爸赚了钱,给你补上吧!”

“好了,行了。”王光丽笑道,“一家人团聚了,就是幸福!”她对张黑子说,“你明日就到王家庄明月酒厂去,做销售工作。”

“这么快就要我出去干活?”张黑子咧嘴一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劳动,销售酒,是我的老本行。”

“要不这样,你要不销售白酒,嫌丢人,”王光丽又说,“就在家里干农活,把几亩地种好,养养猪,喂喂鸡也行。”

“销酒,还是销酒。”张黑子连连摇头,“不过,我不到跟前的地方做销售,离河南、山西境内就行。最好还是到温州去做销售,在那里跌倒再在那里爬起来。”

“不行。”王光丽斩钉截铁地回答,“温州那个地方水太深,不是你这种人能玩得转的地方。再说,那里已经有了销售人员。我让你到湖北去,就是在望明月的家乡鄂西北山地协助那儿的销售主管,做一名推销的工作人员。因为那个地方你曾经去过,熟悉那里的风土人情,也没有什么人认识你,不要顾忌你的过去,只要向前看,重新塑造自己的未来。”

“工资呢?”张黑子问。

“底薪五百。另按销售额奖励。”王光丽说,“在完成销售任务后,额外销售的额度,就是按百分之五提成。”她又严厉地补充道,“可是,也有惩处,每个月的销售任务是一万元,完不成任务就按百分之五倒扣底薪。”

“你怎么这么刻薄呢?”张黑子狡黠地一笑,“自家人,还要求这么严格,好歹我们还是夫妻俩,不是外人。”

“哼,”王光丽婉尔一笑,“明月酒厂不是我私人作坊,规矩是大家订的条款,我必须一视同仁。不然,我怎么管理?我让你去做销酒,就是看在夫妻的情分上,徇了私情。要不然,你还是在家种地吧,养猪喂鸡,还安逸些,免得我为你担惊受怕。”

“别,别。”张黑子连忙说,“你知道这么些年,我们在外地跑惯了,要让我呆在家里,会把我闷疯。”

“疯不了,这七年怎么没有疯呢?”王光丽调侃他。

“我敢疯吗?”张黑子不好意思地说,“在哪个封闭的社会里,就像正规部队一样,起床,吃饭,劳动,学习,睡觉,哪有时间疯呢?”

“言归正传。”王光丽正色地说,“明日就到明月酒厂人事部去报到,签订一份劳动用工合同,一个星期之后,就到鄂西北去。”

“这么快就把我配山区。”张黑子歪着一颗黑脑袋,说,“你怎么像过去的武则天一样,不近人情。”

“嘿,嘿。”王光丽也笑道,“武则天是配她儿子到房陵州当庐陵王,你还不配做王爷。这是你自己要求我不要在跟前的省市做销售,只要那个地方最适合你。”

“听说望明月这小子现在成了精?”张黑子问,“是有这么一回事?”

“是呀,他在你之后,在酒上出了问题,同你一样改造了三年。”王光丽讲道,“他成了正果,在酒上倒下,又在酒上站起来,就在我娘家建造了明月酒厂,带动了周边的县市展生态农业。现在的王家庄今非昔比,已经看不到过去的模样,乡村规划整齐,家家户户都是独门小院,绿树成荫。你也学学他的样子,把这个村庄也变变样子。”

“啊!”张黑子惊讶得吐吐舌头,“我可没有他的雄心壮志,学不到他的样子。”他看到王光丽沉下脸来,又说,“不过,等我做好销售,摸索出了经验,赚到了钱,就展一个什么项目,正如你所说,展养殖业,就是喂猪,养鸡。”

“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王光丽笑道,“希望你能兑现诺言。”

“一言为定。”他俩相互拍了一下巴掌,这在外人看来,不知他们夫妻俩在玩什么游戏。秋风也许吹累了,需要歇息一下,院外的风渐渐小了,天空中的秋阳正洒在大地上,把光和热施舍在人间。张黑子又站在自家的院中,感受到太阳的温暖。

一个星期后,张黑子就转车来到鄂西北山区,从西安翻过秦岭大山脉,经竹溪,竹山,到十堰市。这里是车城,他逗留了几天,在明月酒厂驻十堰办事处里,他被分配到房县、神农架林区,顺带兴山、保康县等地销售明月酒。在这四个地方,由办事处的一名人员先带着他在各地建立销售网点,每个点就地招聘两名人员,作为明月酒的总经销。

张黑子在这四个地方来回跑,巡查酒的销量,负责投放白酒,也要负责回收货款。他刚开始到这些地方,有一种新鲜感,热情高涨,马不停蹄地在四个县区展业务,每个月经销额都在十万元以上。每月的底薪加上提成,他的个人收入六千元左右,这个年代,就是很高的收入。

半年以后,渐渐地稳定下来,张黑子也闲生下来,不要在四个地方来回地跑。冬天的时候就驻扎在兴山县城,那里紧靠长江,冬季里不冷;夏天的季节,就守在神农架林区,那里在整个夏天,就是一个自然空调,再热的天,由大自然的森林调节气温,不是那么热。他兴致好的时候,就到房县或保康泡温泉,过着休闲自在的日子。但是,他的老毛病不改,每到一个地方,就同当地的无业游民打成一片,成了哥们,上馆子,进麻将馆,摸牌赌博。人们知道他是明月酒厂的经销商,手头活泛,出手也大方,就三、五个人专门缠着他打牌,那些职业牌手专门做他的笼子,联手出老千,把他蒙在鼓里,有时让他赢一点小钱,绝大多数的时候,是让他放血。先是每场输过千儿八百,后来他为了返本,就挪用货款,有时候一晚上就输掉一万、两万元是很正常的事情,一个月就输掉了二十多万元。

张黑子交不了账,先是明月酒厂驻十堰办事处在催促他上交货款。他说,这一个月的销量下降,没有销到那么多钱,但是,他还要调拨酒投放到四个县区市场。明月酒厂觉得有问题,就由财务部派人协同十堰办事处对四个县区进行盘点,核对账目。

就在这个调查组到十堰市的时候,明月驻十堰办事处接到公安局的通知,张黑子在房县赌博,已经被当地公安机关拘留了。这时候调查组已经明白了,他把酒厂的销货款子挪用作赌资,输在了牌桌上。经过调查盘点,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这四个地方的销售状况很好,货款被张黑子拿去了,输得精光。

王光丽得知这一消息,如五雷轰顶。她知道这次张黑子又给她带来麻烦,如若还不上二十万元的货款,就要被酒厂举报到司法机关,追究张黑子挪用公款罪,那是贪污罪名,要在监狱里呆上十年之久,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七年十年呢?王光丽只好拿出多年积蓄替张黑子还上公款,补上这一个窟窿。

张黑子面临着半年的劳动教养。王光丽通过这一个事件,吸取教训,在望明月的指导下,增加了财务管理人员,对全国的销售网点,由明月酒厂的财务部直接结算货款。这样一来,就堵住了财务漏洞。

王光丽对张黑子彻底失望了。她带着两个孩子,就住在王家庄,一心一意地经营着酒厂。她要同张黑子离婚,不能让他这个败家子毁了她的后半生,也伤害了两个无辜的孩子。

半年以后,张黑子劳动教养回来,已经无家可归了,王光丽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娘家。他回到冰凉的屋子里,父母也不愿意搭理他,乡邻相亲们都不正眼瞧他。他不再是原来的张黑子,那时候开着大卡车,带着漂亮的媳妇王光丽一回到村庄里,多风光啊,一摁大卡车的喇叭,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财回来了,大家伙都热情地围上前去,听他讲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也听他从外面带回来传奇故事。现在呢?现在落泊到了如此的境地,都是赌钱害了他。但是,张黑子性情硬,受不了委屈,得知王光丽要同他离婚,他也不告饶求情,要离就离呗,强扭的瓜不甜。他一堵气,在牌桌上的豪气又来了,就在离婚协议上按上手印,两人在民政部门办理了离婚手续,协议离婚。王光丽净身出户,依然回到她娘家王家庄,并带走抚养两个孩子成人。但是,张黑子每年需付两个孩子的抚养费两万元,这是王光丽要施他压力,让他好走正道。

离了婚的张黑子有些后悔,他知道原先跑长途运输做生意,全靠自己的女人操作生意场上的事情,他只是开大卡车,跑腿出力,现在一下子成了光杆司令,自己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心里一团乱麻似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了望明月,这小子是他从鄂西北山地带出来,如今成了气候。他有情有义,可能还没有忘记他这个曾经的姐夫。张黑子打定主意,投奔望明月去,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主意一定,下定决心,重新做一个人样出来,让王光丽和小孩们看看,他张黑子还是一个有用之人。

张黑子从一个小老板到囚徒,人生有些错位。到望明月的企业谋求生活,这就是命运在捉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