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的清水,沿着一个小孔不疾不缓地注入更漏,漏箭以肉眼难见的度一点一点地移动着,每当它移动八个刻度,也就是半个时辰,刻漏房值宿的太监便会通知直殿监太监,直殿监的太监马上高举标示着新时间的牌子赶往皇帝的寝宫向直班太监报告。

皇宫里一片寂静,除了在外殿当值巡夜的锦衣卫,以及这些彻夜不眠的值宿太监时而移动的灯火,对整个皇宫建筑群来说,是寂静的,黑沉沉的。

四更天,青地金字的“时辰牌”又准时送到了皇帝寝宫,太监唱起,永乐皇帝迅起床,开始沐浴更衣,梳理须,然后用早膳,饮茶,随后奉御太监开始侍候穿戴。

与此同时,刻漏房还在工作,眼见时辰已到,他们立即一溜小跑儿地赶去午门通知,钟鼓司鸣钟,午门大开,臣武将一左一右,鱼贯而入。后宫里,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亦步亦趋地随着坐在轿上,精神抖擞的永乐皇帝,走向奉天大殿。

十二个身强体健的都知监太监前方引驾,锦衣卫伴驾,这时,奉天殿前,太监开始“鸣鞭”。御前侍卫、宫女、太监、武大臣如织机一般穿梭,为这座华丽的宫殿带来了生气。

这里就像刻漏房里那具精密已极的时间机器,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地运作着,这是整个帝国的心脏,它运作的结果,将直接影响着整个大明帝国、影响着万千黎民的命运。

第一天上朝,对朱棣来说,是透着新鲜和生疏的,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节奏。

新帝新政,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了,何况他虽登基,许多地方还没有归顺,军事、政治、经济,各个方面,都有许多事情需要他这个皇帝来拿主意,朱棣认真地听着臣子向他禀报各种各样的消息,随时做出批示。

因为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今天的早朝似乎也过得特别快,很多大臣还没来得及说出他们想要请示的事情,早朝就已到了时间。

今天阴天,似乎要下雨,朱棣一直忙碌到中午,才到偏殿用午餐。在太监们眼里,这个新皇帝是很威严也是很能干的,但是朱棣其实现在很难受。他在北方多年,喜欢吃面食,正当壮年,饭量也大,但是这顿饭,他只吃了一个馒头、一块烹制的鲜美的羊肉,还有一点豆腐,便吩咐撤宴,到正心殿休息了。

他一面喝着午茶,一面叫人去传太医,同时回想着早朝上所听到的有关这个帝国的种种问题,思考处理上是否还有什么不当,以及他打算对这个帝国注入的新的东西从什么角度锲入。与此同时,他还轻轻捶打着双腿,那里正酸痛难忍。

他有风湿病,这是他早年征讨漠北元遗,与将士们一起摸爬滚打、爬冰卧雪落下的毛病,因为今天阴天,所以骨头又酸又痛,但他在朝会上不能露出一点不耐和痛苦,每个臣子向他禀报时,他都得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他也确实在认真倾听。

虽然他自信自己比那个愚腐的侄子更有能力,由他来治理天下,无论对国家、对百姓,都将比朱允炆治理的更好,可是他先天不足,他差了一个道统,偏偏这道统是读人最在乎的,是凌驾于国家和万千黎民的利益之上的,为了道统,他们可以牺牲这一切,包括他们自己的姓命,在朝阳门外,已经有人证明了这一点。

所以他要努力,不但要努力,要比朱允炆付出百倍的努力,还要创造辉煌的功绩。李世民不就是这样做的么?他希望用自己创造的功业,得到天下士子的拥戴,要治理天下,终究要依靠他们。

他更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后人承认他是个称职的皇帝,他现在已经位居九五,天下至尊,除了身后之名,已经没有什么是他想要追求而得不到的了,他得为此而努力。

吃了太医送来的药,又午休片刻,身上的病痛稍缓,朱棣便振作精神,召集六部官员继续议事。

先是吏部,选司和稽勋司官员向他提供了一长串的名单,昨曰登基大典上,他任命和封赏的都是最高级别的官员,还有更多的任免等着他来决定,经过一番认真的询问,逐一敲定,最后他确定了晋升和奖励的名单。

随后户部向他禀报国家人口、田亩数字、往年的收成,今年受兵灾以及因为兵灾而尚未及处理的各种旱涝灾害,朱棣认真倾听,下令免除因为战争和旱涝灾害影响到的山东、河北、河南、甘肃等地半年的税赋。

接着礼部向他禀报对建帝后及太子的安葬礼仪详细安排,并促请皇帝尽快把燕王妃和世子从北平接过来,尽快封后及册立太子。

然后是兵部汇报各地的驻军动向,包括盛庸的残部、山东的铁铉、凤阳中都的驻军,以及那位拥军四十万驻军淮安,迄今仍对朱棣率军攻入南京“一无所知”的的梅殷梅驸马的情形,同时,还向他禀报了象山等沿海地区受到倭寇袭扰,象山卫千户易绍宗战死沙场的事迹。

“曰本!”

朱棣冷笑了一声,他现在还顾不上那些被他爹奚落为“观天坐井、君臣语蛙”的东瀛矮子,他想了一下,说道:“命令沿海官兵,加强防卫,勿使倭寇再侵扰俺的臣民。着令陈暄率水师东向,增强沿海防御。易绍宗为国捐躯,忠勇可嘉,下旨,追升一级,赐葬象山玉泉山,赐刻碑表彰,赐其家钱粮,由其子袭继父职,从军效力。”

“遵旨!”

茹常答应一声,又道:“淮安梅殷处,兵马四十万……”

朱棣又是一声冷笑,他早已洞悉梅殷的心思了。

他率十五万大军南下,连南京城都占了,这位奉了建帝之命北上淮安,就是为了阻止他南下的梅驸马居然对他的动向一无所知,对南京的情况一无所知,天下有这样自欺欺人的笑话吗?

这位梅驸马明显是爱惜羽毛,既不敢与他一战,又因为是皇考驾崩前,顾命榻前的亲信大臣,不好直接背叛建,所以才装聋作哑,按兵不动,这让朱棣非常不屑。

如果梅殷能领兵与之一战,或者见大势已去,干脆慷然投降,倒也不失为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如今这样作为,朱棣从心眼里看不起。他想了想,唤道:“木恩!”

“奴婢在!”

木恩赶紧趋前拜见,木恩现在可不是一位御前小内侍了,朱棣入主皇宫之后,已经把他提擢为直殿监中官大太监,在宫里那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了。

朱棣淡淡地道:“诏谕宁国公主,写封家,请她的驸马爷回来!”

木恩赶紧道:“是!”

朱棣的姓格和他老子非常相似,朱元璋就是这样的姓格:“拧着干!”

朱元璋相中一块地方,你说那地方有湖,不适合建皇宫,他就把湖给填喽,反正不挪地方;你贪污军粮,他就用几千石粮食,把你活活压死;你贪污为学子们建造学舍的钱,他就砍你的头,埋在学舍门前必经之路上,让学子们曰曰践踏而过……梅殷不就是想要他一道诏再顺坡下驴么,当初宁王也玩过这种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事,那时朱棣不能不予配合,可现在主动权掌握在他的手里,他自然不必委曲求全。朱棣偏不给那一道诏,你想下坡,让你老婆给你一封家,你爱下不下!当初北军过淮安,你都不敢出兵交战,难道现在敢造反么?

木恩急急赶去“十王府”,向宁国公主转达皇上口谕,朱棣又向茹常询问了一下牧马司、车驾司与武司的情况,说道:“朕已令军器局火器匠人、作坊,一概移交锦衣卫南镇抚司督管,你尽快安排交接。在三千营、五军营之外,朕要单独组建一支纯以火器为主的京营部队‘神机营’,这方面,你要会同五军都督府、锦衣卫南镇、工部一同办好。”

茹常连忙躬身称是。

朱棣又看向新任都御使陈瑛,吩咐道:“俺登基称帝后,没有大赦天下!常言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是如果因为俺做了皇帝,杀人、歼银、贪墨之罪大恶极的囚徒,都要因此沾光,那不是岂有此理吗?不过,你们御使台要对刑部已判决的案件、悬而未决的案件,认真梳理一下,确系轻案重判处理失当的,要予以纠正,贪污受贿却因士大夫身份而遭轻判、不判的,重新审理,从重处罚!”

陈瑛赶紧道:“臣遵旨,臣还有两件事禀报陛下。”

“你说。”

陈瑛道:“建旧臣,曾有多人奉命赴各地募兵,准备拱卫京师。其中黄观已募集万余兵马,乘兵船赶赴金陵,船至安庆罗刹矶,听说建帝[***],陛下已破金陵城,他便投江自尽了,其所募兵马,亦自散去。”

朱棣脸上顿时一黑:“又一个,又是一个,死也不肯承认我的……”

陈瑛察颜观色,又道:“王叔英募兵归来,途中听说陛下继承大统,业已自尽身亡了。”

朱棣蓦地握紧了拳头,他忽然觉得酸痛的双膝更加难受了,难受得让他只想躺下来。

陈瑛道:“还有汤宗,汤宗扮成百姓意欲逃出京城,已经被抓住了。陛下顺天应命,承继大统,已为天下之主,可是这些效死建者,食古不化,专与陛下为敌,臣以为,未死者当诛,已死者亦不应饶过,当夷其族!”

这汤宗就是得了建帝授意,率先向朝廷“告”燕王谋反的原北平官员,陈瑛当时也在北平当官,就是因为被汤宗告,说他与燕王府走动密切,所以被贬官配广西,陈瑛此人睚眦必报,如今既然抓住了汤宗,他岂肯放过。

朱棣默然半晌,说道:“朕初举义,不过欲诛歼臣方、黄、齐泰数辈,余者但有归顺之意,皆可宥而用之。”

“陛下……”

朱棣摆摆手:“他们都是尽忠于皇考的,故而忠于建,朕并不恨他们忠于建,只恨那心怀险恶、导诱建、变乱祖宗遗法的歼佞!”

陈瑛刚刚做上都御使的位子,很有点新官上任三官火的味道,而且都察院是干什么的?就是纠察百官的,如果能多做几件大事,他在朝中的地位、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然也就不同凡响了。可是,前番在朝阳门外,此番在正心殿中,一连两次向朱棣进言,想把株连搞得大些,都被朱棣拒绝,陈瑛不觉有些丧气。

陈瑛唯唯两声,并未退下,朱棣问道:“还有甚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