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长安城各坊满是暮鼓之声,但因夏日尚未过去,故而明黄色的日光中,飞鸟依旧在薄薄的云间列队飞过,万年县的街道处,正在下朝的官员们纷纷骑着马,由仆役牵拉,各自归宅而去。

崇仁坊,乃各方镇进奏院辐凑之所在,自坊北门而入,靠东的便是宝刹寺,此寺并无一层,只是四面立下巨大的柱子,而后其上构起凌空的二三层楼阁佛堂,十分奇妙,京师百姓也称其为“悬空寺”,寺庙四周全是竖起的售卖货物的棚子:唐长安城有坊一百零八处,居住在此的皇室、官吏、军卒、匠人不下数十万,而专门的市场仅有东西两处,实则远不能满足实际需求。故而像崇仁坊这样的大坊,内部早满是商铺、食肆、邸仓了,人头攒动中,环绕着悬空的宝刹寺,还有坊南隅的另外座大寺“资圣寺”,东都、宣武、淮南、淄青、太原、幽州、天德、荆南、江南西道、兴元、广交桂邕榕五管各自的进奏院,鳞次栉比,都矗立在此,进奏院乃各方镇的“驻京办”,所以崇仁坊的消息往来、商贸玩乐,十分发达。

另外,在坊西南的旧王府处,也有不少匠师在那里丈量打画,并且开始拆除旧的墙垣和木梁,准备兴建新的宅院。

这宅院,是给凉州的牟迪赞普而建的,其旁边已有所甲第,是拓跋朝晖父子所居,已有小半年光阴了。

当高岳骑着大厘雪,经过荆南进奏院门前时,只见其上还悬挂着白布,想必是为刚刚薨去的曹王皋举丧的,于是特意下马而过,未有跋扈。

而原本分离的五管进奏院,现在正有许多匠人在其上,大兴土木,要将五院合并为一个大进奏院,不为别的,就因而今杜佑升格为“岭南五府经略节度使”,他的权势扩张,自然也要在进奏院的规制上体现出来。

兴元进奏院中,黎逢和一群守邸的官吏,还有伴同护送高岳入京来的军将郭再贞、苏浦,见高岳进来,都拥上来。

其中郭再贞的脸色尤其兴奋,他已从他那爹郭锻处得到确切消息,汲公马上要白麻宣下拜相了!

“以高固为兴元留后。”高岳当即说到。

黎逢赶紧当场草拟牒,准备让进奏官尽快送往兴元府去。

这也就是代表说,高岳若为中侍郎同平章事,那高固就接替兴元的节度使——这是高岳指定的。

郭再贞靠过来,直接建议,汲公你也应该让人撰写德政碑,立在府城天汉楼下了。

所谓的德政碑,正常流程便是节度使离任后,为彰显自己在任期间廉政爱民,颇有政绩,便会邀请有采者给自己写德政碑歌功颂德。

黎逢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处境,是没资格给汲公写德政碑的,便急忙推举说,可让掌记权德舆为之,不过若汲公开口,朝堂里愿为您写碑的大手笔,怕是数不胜数。

“写什么德政碑......”高岳的平淡,让众人吃惊,“岳先以少尹权判府事,镇守兴元,迄今也快十年。自问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德政遗留,现在侥幸白麻宣下,非是岳泽被兴元,实在是岳籍兴元父老之力,才能走到这步。故而高固继任旌节后,能萧规曹随,让兴元上下继续有口饱饭吃,岳就不胜欣慰了,至于树碑就免了吧。”

“汲公实在是太谦虚了......”郭再贞想到。

但黎逢却明白,高岳此番话别有深意:

高岳的人即便来大明宫西掖为宰执,但他所一手创立领导的“兴元派系”,却不会因此,未来也不会解散掉,相反这个派系集团会由于高岳为相,势力会进一步渗入到中央高层里来,更加抱团紧密,在台省掌政权,在地方上则继续掌利权和兵权。

故而高岳不会写德政碑,那样会让兴元人觉得汲公和当地割断关系,这并不是高岳想见到的。

兴元、凤翔,定武军和义宁军,还是高岳的,不过高岳留下高固、韦平,代自己管辖罢了。

交待好后,高岳便往宣平坊自宅赶去。

消息比想象传播的快,这时淄青、宣武等进奏院,也陆续得到高岳马上要拜相的消息,开始写成邸报,也叫各镇进奏官里,火速往本镇的所在赶去汇报。

宣平坊的东院设亭处,崔云韶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摇着纨扇,坐在亭檐下的月牙凳上,吴彩鸾满头是汗,手里拿着白色拂尘,护在汲公夫人的前面。

而高达、高炅两个孩子,都立在阿母的两边,眼神里也有点恐惧。

亭子前池沼侧的假山上,高岳带回来的鱼虎,也即是糖霜毕罗,白色的毛发根根飘拂耸立起来,怒目望着云韶,尾巴竖得和旗杆似的,然后就啊呜啊呜地龇牙咧嘴,处处透着恫吓。

吴彩鸾先前从坊里买来的一只叫“膏环”的赤褐色小犬,刚过来壮起胆子对糖霜毕罗吠两声,糖霜毕罗怒发炸起,当即森森叫了声,挥起擅长捕鱼的前爪,对着膏环就是猛击三记,一套组合拳下来,打得膏环夹着尾巴,悲鸣着逃走。

这下,连池沼树荫下养的几小条鼍龙,看到威风凛凛的糖霜毕罗,也都慢慢退回到水中去。

从糖霜毕罗入宣平坊院子里来,心情就不爽,因她觉得这宅院里漂亮的雌性太多,尤其是眼前这崔云韶,昨晚又和主人合衾在一起,简直让她嫉妒到爆炸。

结果今日高岳入大明宫问对,云韶、彩鸾在设亭中看这花狸子可爱,还会在池中捕鱼,便想要来摸,当即糖霜毕罗的小暴脾气就起来,髭毛乍鬼地蹿到假山石上,闹得整个院子不得安生。

“给它鱼酢吃。”云韶喊道。

众人顿时忙作一团。

熟料糖霜毕罗叫的更凶了,摇头摆尾,比老虎还嚣张。

庸奴们,不要妄想让我就范,哎......

随即糖霜毕罗只觉得四足腾空,浑身都使不上力气。

她的叫声变得惊惶不已。

但却无法看到,是哪位大手笔,精准狠绝地提住自己的后脖。

就像小时候被阿母叼住,也像被主人汲公拎住的感觉一样的。

提住糖霜毕罗的不是别人,是刚从角门那边过来的芝蕙。

芝蕙旁边,站着的是高蔚如,穿着杏黄色衫子,还竖着垂髫。

“啪”,让人咋舌的是,高蔚如径自,狠狠在糖霜毕罗头上爆了一记,“狸奴,敢对大母如此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