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还没说完,人已冲到城门下了,城头守卫的土团弩手看得是目瞪口呆。

这位押衙官还在城门前跳了几跳,正调整着呼吸。

不久,登上城头的他,向高岳介绍自己,“俺是徐州镇的押衙官,名叫王智兴。”

“徐州押衙,为何会来此?”高岳大为惊讶,徐州至此地,怕不是有万里之遥?

王智兴哈哈一笑,说原本俺是替徐州镇送来京师进奏院的,忽然得到陛下召见,说俺跑得比马还要快,就让俺送十万火急的诏来给高廉使了。

原来昔日淄青方镇的李纳勾结田悦,反叛朝廷时,李纳的叔父李洧在徐州,听从了彭城县令白季庚的劝告,连徐、海、沂三州反正朝廷,李纳发怒回身围攻徐州,李洧就曾派麾下一名善走的牙兵,前去京师求援。

这牙兵就是王智兴,徐州和京师相距两千四百六十里,他花了五日就跑完了,这次京师到安乐州,他也是靠铁板般的双脚跑完的。

这王智兴比起韦驮天,怕是更甚一筹。

而那名劝告李洧的彭城县令白季庚,他有个儿子,叫白居易。

安乐城下,厮杀声再起,高岳就急切向王智兴索要朝廷诏,这皇帝又要说些什么,周围的态势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现在就我白草军一支在和西蕃接战?

王智兴便将毕恭毕敬呈上。

“郑明的笔迹?”高岳先是认出了郑絪的字迹,而后看到内容时,头上几乎要冒火,“搞什么!四面方镇用兵,将士用命,正呈铁壁之势合围马重英,本来是能一鼓歼灭数万敌军骁锐的大胜,可却有奸佞掣肘,犯了阵前换将帅的大忌,难道要坐视马重英逃出生天?圣主挂念我白草军安危,臣岳铭感于心,可此中种种,陛下也是难辞其咎。现在王押官且看,城下将士血战竟日,陛下却手谕来,让我退兵守城自保,大大的荒谬!”

高岳的话语声震楼宇屋瓦,虽则四周的人不多,可也怕王智兴吓得够呛,便说高廉使息怒,万不可指斥舆乘(骂皇帝)哇!

然话还没劝说完毕,高岳气得大哭起来,这种感情他起码有一半是真的,颤抖着双手,“信用奸臣,难道不是庸君嘛?(微操,微操,操你......)”言毕,高岳发起狠,居然当着目瞪口呆的王智兴面,将郑絪手写、皇帝李适画御影的御札亲手撕裂,掷在靴子下,“请王押官回去告诉陛下,臣岳必然决死战不退,若是亡故,便等于死谏。”

接着高岳索性坐下,拾起一块垒城的砖石,狠狠对着嘴巴就是下。

“主人!”

“高廉使!”

等到韦驮天和王智兴惊呼着扶住满口是血的高岳时,高岳推开他俩,将两颗血淋淋的牙齿取出,一颗交到王智兴手里,“这请王押官送回京师圣主处,就说高岳要效仿春秋晋大夫先轸的举动。”

“先轸是哪位啊?”王智兴现在的化层次还不高,不认得这位,也不知道春秋时期晋襄公放走崤之战里俘虏来的秦军后,这叫先轸的当面吐了晋襄公吐沫,在其后对狄族的战斗里扔下头盔突阵战死的事迹。

还在王智兴纳罕时,高岳把另外颗牙齿塞到韦驮天手里,接着合起对方的掌心,语重心长,“这颗牙,送回兴元府去,交给你主母,说我高岳对不起她。”

“主人啊!”韦驮天大哭,然后撸着鼻涕,问高岳“主人啊,你到底啥事对不起主母啊?”

听到韦驮天的疑问,高岳也不再擂鼓,而是握住段秀实赠给他的横刀,迅速冲下城头,亲自跨上马背,“开城门,开城门!”当土团士兵们将城门大开后,高岳单骑突前,来到城北列阵待命的八百骡子兵前。

接着高岳虽然心里早已完成缜密的计算,可口中依旧不脱个死战,这支骡军八百人,是他现在唯一的机动兵力,他用横刀的刀刃指着门枪旗下的骡军兵马使徐泗,“所有的骡军儿郎们,握住横刀,把团牌背在身后,和我一道突过安乐川去,咱们突过去,蕃子就败了!”

这时安乐川那边的白草军,已经苦战了四个时辰,和慕容俊超一样,都已达到精疲力尽的边缘,可依旧背靠安乐川,死死守着河源地。

可对西蕃的军队来说,情况要困难得多,因为他们从庆州、盐州跋涉而来,粮秣、武器、铠甲和饮水都已消耗殆尽,打了这几个时辰下来,早已枯竭。

而他们的背后则是盐池县。

盐池县,顾名思义,那里的湖是咸的,人马无法饮用。

人和战马,毕竟是血肉之躯。慕容俊超眼瞧依旧无法彻底突破白草军背水而立的半月阵,信心开始崩溃。

阵后,已经不断有人喊着这样下去就彻底完蛋的话语,开始扔下武器,抱着各自坐骑的马脖子,往各处逃逸流窜。

“我是吐谷浑小王,部落所有男女的安危系于我一身,不能在此为了西蕃人的利益,彻底折损掉。反正也牵制这股唐军四五个时辰,剩下的自求多福吧。”慕容俊超然后大呼放弃攻击唐军,渡过安乐川突围。

这个指令一出,所有西蕃和吐谷浑的部伍,都争先恐后地放弃攻击白草军,开始向安乐州城东北处的河曲奔跑,要绕过这颗钉子跟在马重英后面去鸣沙镇。

而恰好,白草骡军八百骑,在对面急冲过来。

常居西北的西蕃和吐谷浑,大部分人生平还是首次看到骡子兵:他们提着亮闪闪的横刀,或者平端着弩,背负着团牌,胯下的骡子比马还高,四肢细长,冲击起来速度不亚于战马。

因壅塞而干涸的河床处,骡军和慕容俊超逃散的骑兵们冲撞搅杀起来。

高岳也惊吓得可以,他只看到两侧,西蕃的骑兵飞也般接二连三地冲过去,可他们都无心恋战,因为人马口渴欲狂,到了濒死的地步。

骡军挥动横刀,将一些没能逃快的敌人劈砍坠马,也有的骡军发弩,自背后射杀西蕃兵,斩获颇丰,可这并不能阻拦西蕃兵的逃跑——他们在同伴伤死落马后,根本头也不回,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骡军的人数太少,就像一小段还屹立的堤坝,根本拦不住左右潮水般逃逸溃败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