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典狱长道:“兄弟啊,犯人也是人,别管得太严喽,小心绷断了弦。”

典狱长道:“没事,我吃这碗饭已经二、三十年了,对付这些人渣就得狠点,往死里整,否则,得寸进尺,他会爬到你头上来了。”

典狱长不以为然,牢城内的事不是我管的,不便多说,不过,老子心里隐隐觉得,迟早要出事。

该来的终究要来。

九月二十三日,一个有星无月的夜晚,深夜。关押囚犯的牢城土围子里显得异常安静,安静得连囚犯打酣、梦呓的声音都似乎消失了。

土围子呈四方形,围墙是用草坯和稀泥劣起来的,足有三尺来厚,十分结实,泥墙约有两丈来高,不是轻功一流的武林豪客,根本就上不去。土围子的四角有四座高高的塔楼,四个塔楼上各吊着盏灯笼,灯笼在料峭的夜风中晃荡,灯笼的烛光在秋风中明灭,一会儿将塔楼上雉堞的阴影拉得很长,一会儿将塔楼上角旗的阴影变得很小。那个夜晚,注定了是个血腥不祥的凶夜。

塔楼顶上,东北的秋夜,寒气袭人,自有值更的狱卒,瑟缩着,负责夜间的瞭望。他们一会儿在塔楼上露一下脸,看看动静,一会儿,又躲进塔楼去打个盹,暖暖身子。塔楼下,每一楼有十个全付武装的大兵,作为夜间的守卒在值夜,他们有的在打盹,有的在打牌,打发着长夜的无聊,到时候,整队出发,轮流在土围子之内的监舍间巡视,以防不测。

每个巡视小队,还配备了一头藏獒,戒备十分森严。

土围子的大门是一道高大坚固的铁门,两旁有典狱长办公议事的房间和临时住房,还有食堂,刑讯室,储藏室及狱卒与守卫士兵的宿舍,大约有一百五六十号人。

通常来说,要逃出牢城非常难,要想暴动越狱,就更难。即使牢城的狱卒与士兵顶不住了,不远处的虎山长城内驻扎着数千官兵,会马上前来增援。

一切似乎非常安谧,其实,黑夜中,许多囚犯,如今都在无声无息地行动,所有的人渣与不是人渣的那些倒霉的好人,如今都紧紧团结在一起,在暗中动起来了,他们全为了一个目标:逃出去!为了生存,逃出这个火坑!如果再在这儿修长城,一定会死的,有许多囚犯,累死饿死冻死在城墙上,监舍里,有的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出工的路上,就再也起不来了,然后,牢头禁子就把他们拖出去,用一张芦席一卷,埋到了荒郊野外,成了孤魂野鬼。几乎隔个一天两天就有几个,有时,是天天有倒毙的囚犯。

据说,典狱长还在吃这些死鬼的空饷,典狱长上报的囚犯名单不是七八百个,而是一千七八百个,这些银子除了孝敬上司,打发下属外,典狱长还在丹东买了一处豪宅,置办了几百亩良田,娶了三房姨太太,据说,最小的姨太太只有十三岁半,比他的小女儿还小三岁。

这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可谁也扳不倒他,听说,他是辽东巡抚的大舅子,没人敢去捅这个马蜂窝。

黑色的怒火在黑夜里无声烧。

带头大哥是个绿林大盗,一条黑脸大汉,身上臂上有浓密的体毛,他背负着二十一条人命,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江湖上的外号,在东北,却没人不知道的,叫“不眨眼”,说他杀人连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那张漆黑的脸,象是一块冷酷无情的生铁,从来就没有笑过,据说,他从小就死了爹娘,是奶奶把他养大的,八岁那年,奶奶去世,他就在江湖上混了,在沾染了所有的江湖恶习之后,终于成了绿林大盗。他被沈阳府的捕快抓住,是因为多喝了点酒,四个健壮的捕快等他醉倒了,冲进客栈,摁住了他的四肢,才将他铐了起来。他发誓,从此不喝酒了,可这个誓言,来得太晚了,不会有用了。不久,他将被带上断头台。

在牢城里,“不眨眼”当然带着大枷,脚镣手铐,一应俱全,走起路来,镣铐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据说,再过半个月,就是他的死期。

他成天骂骂咧咧,看谁都不顺眼,对这个世界恨透了,恨天恨地恨命运,总觉得这个世界串通了所有的人,在害他,算计他,他要报复,报复的手段,就是抢劫、纵火、杀人、强奸,这是头危险的猛兽。

“不眨眼”披枷戴锁,不能自个儿解大便,牢头禁子就给他配了个小偷,去帮他脱裤子系裤子,问题就出在这个小偷身上。

在修长城时,“不眨眼”嚷嚷着要大便了,牢头禁子为他叫来了小偷,小偷只有十六、七岁,瘦得皮包骨头,脸色青光光的,一付营养不良的模样,他叫“同花顺子”,也是个孤儿,从小在江湖上混,好样没学会,坏样几乎都能来一手,还好,就是不吸大烟。

同花顺子牵着“不眨眼”的铁链子,将他牵到了一旁山坡上的矮树丛里,正要为他解裤子,不料“不眨眼”一抖铁链子,勒住了他脖子,道:“小子,想死还是想活?”

同花顺子道:“爷,轻点轻点,脖子快断了,想活想活。”

“会开锁么?”

“会点。”

“牢城里有开锁的行家吗?”

“有,啥样的人都有,还都是能人。”

“你给老子学去,五天之内,弄把锁来,把老子的镣铐开了,老子带你杀出牢城,去外面的花花世界过好日子去。”

“行。”

“嘴紧点,要是去告密,小心老子弄死你。信不信?”

“信。”

逃出牢城,太好了,同花顺子渴望自由自在的日子,他连做梦都想,沈阳小东门外小津桥的老边饺子,皮薄馅鲜,一咬一口汁,鲜得人都能哆嗦一下,那才带劲呢。

同花顺子与打铜匠是一个监舍的,他跟打铜匠咬耳根子,说是要学开锁,打铜匠骂道:“老子就因为开锁入室,盗窃作案,被抓了进来,你是拿老子开涮,还是怎么的!年纪轻轻,不学好,不会有好结果,知道不,小子!”亏他偶而也会说几句人话。

同花顺子道:“师傅,轻点轻点,别急呀,我学开锁,不是想开锁入室,偷盗作案,我是想逃出牢城去。徒弟虽只判了两年,也许活不到两年就得死,我想打开牢门逃出去。”

“你不怕抓回来,打个半死,被藏獒吃了?”

“我更怕在这儿饿死,冻死,累死,折磨死。”

“那倒也是,最好约些人一起逃出去。”这小子说的是实话,打铜被说动了。

同花顺子道:“行,只要你教我开锁,我会约大伙儿一起走。”

“最好杀了典狱长再走,不杀了这魔头,我死不瞑目。”

同花顺子道:“咦,师傅,你想的怎么和我想的一个样!不杀了这贪官,我心头就堵得慌!”

于是,打铜匠答应了同花顺子的请求,暗中教他如何开锁。谁也没注意这个孩子,在暗中串连大伙儿,“不眨眼”通过同花顺子,将暴狱的时间、口令、方式传递给了大约三分之一的囚犯。

保密工作做得出奇的好,最近这些天,囚犯都显得特别守规矩,就连最狂傲不训的“不眨眼”,高声叫骂也显得少了许多。

有狱卒觉得有些反常,跟典狱长说了,典狱长道:“这叫‘鸟之将死,其鸣亦哀,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道理是一样的,‘不眨眼’知道死期将至了,大概也有所悔悟吧。其他人,见这么一个恶煞星行将就地镇法了,也许,兔死狐悲,多少会收敛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