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 无端翻脸有根由(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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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愣怔,老龙头坐着八人大轿,从院内出来,他脸色红润,志得意满,倚着轿窗,眺望窗外,到了门口,我忙迎了出去,拱手道:老龙头,你好忙啊。老龙头见是我,对轿夫吆喝一声,大轿停下,他没下轿,只从窗口探出头来,道:哎,忙,忙得脚打后脑勺。我道:我想租你洪武街房屋的事,知道了吧?他道:门房转告了。我道:这个忙你得帮兄弟一把。他脸色一绷,抢白道:为什么,我为啥要帮你!你不是本事挺大嘛,要租房,该找房东帮忙去,找我干嘛,管我屁事。当时,我弄了个顶头呆,没话找话,呐呐道:喔,啊,这个,这个,能不能,搬场的期限宽限三、五天,待我觅到别处房屋,即刻搬走。老龙头不知哪来的怒气,脸一黑,恶声恶气道:我有急事,得走了,没空跟你扯淡,搬房期限照旧,一天也不能拖,你照量着办吧。他一挥手,八人大轿起轿,刹那间,我愣住了,盯着他绷紧的发青的侧脸,几乎不敢认,这人是旧时镇海渔夫老龙头么?人还是那个人,脾气却变大了,嘿,还抱着他即便不同意,会给我吃个软档子呢,没料到,竟抹下帐子脸孔,想也没想,就给我吃个喷头,我如当头挨了一棒,大脑里‘嗡’的一声,彻底懵圈,杵在原地不动了,不知该如何应对,记得只说了两个字:麻烦。
“老龙头的大轿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刘管事站在身旁,低声道:对不起林师傅,其实,你来的头一天,老龙头就在院内,他让我回绝你,说出门了,还关照,下次姓林的再来,也这么回绝,小的喏喏连声。看来,他对你这个老乡不咋的呀,小的端人碗,看人脸,只是鹦鹉学舌,没存心弄松你老,哎……
“刘管事的眼里充满无奈,我苦笑道:不怪你。
“那一幕,我至今记忆犹新,想忘,却怎么也忘不了。”
三哥问:“后来呢?”
林福康道:“还好,当我第三天去水道大院时,儿子头脑活络,预感不妙,便去城内寻觅待租房屋,在鼓楼大街的五角场路口,相中合适租屋,当我回到酒家后,得知老龙头回绝租赁后,儿子立马又去五角场签订了租房契约,返回镇海酒家时,已是掌灯时分,房屋总算有了着落,可搬场清空期限,只剩了两天,在这两天中,全家老少连同厨师仆人彻夜不眠,突击整理打包,终于在规定搬场期限之前,清空了所有家当,累得大伙儿昏头瞌脑,腰酸背疼,苦不堪言。我还为此卧床大病三天呢,身子骨累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累,真想不通,竟平白无故,遭昔日兄弟如此绝情的一顿奚落,脸真是丢尽了,奇耻大辱啊。
“哎,总算领教了啥叫刻薄促狭,啥叫翻脸不认人喽。”
言毕,林福康只有感喟苦笑。
三哥道:“啊,有这等事?”
林福康讥道:“你以为我在编故事?”
三哥道:“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不过,嗯,也有可能。”
林福康道:“唔?”
三哥道:“老龙头虽是个善人,却是个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人。一饭之德必偿,倒也应该,于人于己无害,他要偿,就由他吧;睚眦之怨必报,却大可不必,别人觉得你做得不对,话说得过头了,面露不悦之色,或者看你不顺眼,瞪你一眼,乃常有之事,你却牢记心中,务必设法报复,那也太小鸡肚肠啦,这无异于在为自己树敌,你是怕敌人太少了,还是咋的!无论对人对己,均有害无益。对他这个性格缺陷,我曾规劝龙兄大可不必,若想成就水道大业,务必豁达大度,刚柔并济,岂能鸡虫得失,锱铢必较,如村夫妇孺一般气短喉长耶?当时,龙兄连连点头,答应从此再不重犯,事后,确也改了不少,颇有长进。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龙兄却还会在不经意间‘睚眦必报’。”
林福康道:“老龙头确有此病,不过,好在他是个善用心计的人,老龙头的‘睚眦之怨必报’,表面上还看不出来,经常是,脸上笑嘻嘻,脚下使绊子,就把怨给报了,不显山,不露水,遇上中招的二傻子,还把他当好人,千恩万谢呢。
“老龙头的脾气好,与他相比,我的脾气不如他,在多年相处中,没见过跟谁脸红脖子粗,倒是我,难免与小兄弟有时要喉长气短,争个明白,我有点脾气,却从未对他使过性子,他没脾气,没对任何人,撒过野。
“我真想不通,你房屋不租,就不租呗,有话好好说,可以给我吃个软档子,也好有个台阶下呀,干啥像吃错药似的,一反常态,勃然大怒,对我厉声呵斥,像是有啥深仇大恨似的,这算哪门子事呀。”
三哥道:“恩公,再想想,其中必有缘故。”
林福康道:“起初,还真想不出个因由来,后来,才恍然大悟,定是那件事了,除了那件事,不可能再有其它,其实,那件事,根本就怪不得我,要怪,怪我五叔,你老龙头凭啥咬不着‘車’,乱咬‘炮’呀。”
“你五叔?”
林福康道:“是,五叔。哎,那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我五叔是个举人,中举后,去京城会试,考进士,没中,从此,便断了仕进当官的念想,认为会试不靠谱,买卖试题,考场夹带以及走后门之类的事,时有发生,发誓再去应试就是猪。他没出去寻差事,诸如觅个一官半职或是当个师爷啥的,而是留在乡下办起了私塾,岂料,却办得格外成功,门下弟子,每逢乡试会试便有多人高中上榜,十余年间出了两位状元,一位榜眼,十二个进士,二十一个举人,一时声名鹊起,远近闻名,乡邻公认,只要能在他门下就读,前途不可限量,因而,到私塾求学的子弟络绎不绝。
“不过,五叔虽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也是个俗人,他也要挣钱养家,何况,他除了正室,还养着两房年轻貌美的偏房呢,花销自然就大啦。既然当官的能妻妾成群,老夫蓄二小妾,实属清贫,有何不可!
“他收弟子有两个标准:第一是,看骨相与天资,如学子骨相端庄清奇,在提问答题中,又聪明伶俐,头头是道。凡符合这个标准的学生,即便出身寒门,五叔也会照收不误,真到了揭不开锅时,甚至还不惜倒贴;
“第二是,如面相庸常,资质平平,只要你付得起昂贵的学费,五叔也会酌情收录,学费极贵,耸人听闻,年费纹银三百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并且,有言在先,学业靠自己,穷达听天命,若干年后,如试场名落孙山,与乃师无关。
“那时,穷,一个打鱼的,要一下子拿出三百两银子,一家老小就得去喝西北风啦。一天,老龙头来找我,磨叽一阵,也没敢把话说破,我道,龙兄,别再绕山绕水,直说吧。终于,他开口道:俗话说得好,父望子成龙,子望父成神,望我成神,下辈子来过吧,这辈子没指望啦,望子成龙,是我的念想,儿子不能学我,一辈子只当个渔老儿,在风里浪里谋生计,指望他日后有出息,能谋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人要有出息,就得做官,要做官,就得读应试。我想把长子龙长江,送到你五叔私塾去念,只是一年三百两银子的学费,实在付不起,能不能你出面去说个情,打个折,两百行不?
“我道,三百六十行,当官第一行,我也想把儿子送到五叔私塾去呢,可五叔是一根筋的脑子,定下的规矩,六亲不认,因家贫,没好意思开口。不过,你是我兄弟,这个忙,我说啥也得帮,帮不帮得上,可真没底,明儿,你带着儿子与二百两银子,我陪你去走一趟,也许,五叔见你儿子面相高贵,聪慧过人,说不定还不要钱呢。
“说得老龙头心花怒放,世上说不定的事虽不多,却也时而有之,弄不好,五叔甘愿倒贴,都不是没可能。
“翌日,我陪着老龙头与儿子,到了五叔的私塾,在堂屋,说明了来意,请看在侄儿薄面上,能不能将我朋友的儿子,学费打个折?五叔板着脸,朝我瞪眼道:我不是做生意的,少来这一套。
“当时,我吓得马上闭嘴,生怕事情搞砸了,五叔板着脸,让龙长江坐在跟前,端详着他的面相,还用手捏捏他的头骨,又提了几个诗上的问题,龙长江答得疙疙瘩瘩,前言不搭后语,我在一旁看着,便知没戏,龙长江一副木头木脑的模样,不是一块读的料。
“五叔叹口气,摇摇头,对老龙头道:你定要送令郎到敝私塾念么?老龙头道:是,犬子驽劣,不琢不成器,望五叔严加管教。五叔道:若想进私塾,学费纹银三百两,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呀。老龙头道:能不能便宜点,两百两行不?五叔道:不行,若没有我侄儿出面说情,即便你全额支付学费,因私塾名额有限,老夫也不收。我在一旁恳求道:五叔,老龙头是我最够意思的哥们,你就减个一百两银子吧,此恩此德,侄儿没齿不忘,……没等我说完,五叔白我一眼,道:说得轻巧,减免的学费你给呀!我一时无语。五叔起身,对老龙头拱手道:恕不远送,门生等着老夫受业呢。言罢,板着脸,拂袖而去。
“自此以后,我俩的关系似乎有了一层隔膜,我想,老龙头见拒,心里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过一阵就好了,反正这事我已尽力了,也没往心里去。如今想想,或许,这口气一直压在他心头,五叔他惹不起,五叔的门生弟子,在京城或是江浙一带为官者,比比皆是,老龙头虽财大气粗,却不敢得罪当官的,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若开罪了当道者,随便开个口,给你安个莫须有的罪名,便叫你倾家荡产,不信,试试,这种例子又不是没见过,倾家荡产算轻的,搞不好,丢命的多有。
“估摸老龙头这口恶气压在心头好多年了吧,总得找个出处呀,没想到,我这个投死人,竟兴冲冲送上门去,我是五叔的侄子,恶心我,就是恶心五叔,这叫‘连坐’,古已有之,于今适用,我成了理所当然的出气筒,于是,他的‘睚眦之怨必报’,终于遇到了最好的时机与最好的人选,老龙头一改以往‘脸上笑嘻嘻,脚下使绊子’的习惯,迫不及待地这将这口陈年恶气,夹头夹脑向我喷来,喷得我灰头土脸,蒙头转向,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后来想想,也难怪,他是这种人,就会做出这种事,我只是感到遗憾与不屑,从此,我俩再无来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偶而在街上相遇,也只是头一别,擦肩而过,装作没看见。”
三哥叹道:“原来如此,哎,龙兄此事干得真不地道,人啊人,与龙兄相处久了,才知,他既有仁爱善良阳光的一面,也有偏执促狭阴暗之处,他的报复心确实重,人无全人啊,看来,恩公的猜测是对的。听说,香兰客栈有隔墙暗道,拙内与犬子得以逃生,全赖于此,想必恩公造此机关,决非平白无故吧?”
林福康笑道:“是。”
三哥道:“为了防老龙头心中不忿,再施报复?”
林福康道:“不错,犬子的酒家办得颇为成功,数年后,也挣了些钱,不过,我与老龙头虽无往来,却对其始终不敢掉以轻心,老龙头既能为五叔那事,莫名其妙的牵怒于我,说不定,哪一天,想起当年,意犹未尽,恶心泛起,派个杀手,把林家人一锅端了,也没个准,对他来说,干死个把人,跟捻死一只蚂蚁没啥区别。”
三哥道:“那倒不至于,恩公多虑了。”
林福康道:“有人说,老龙头的起家不干净,之所以做善事,是为了赎罪。究竟是出于本性,还是赎罪?我不敢断论。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人是个谜,还是个看不破,拆不穿,猜不透的谜,而且,这个谜,还会变,你猜他是坏人,却变成个好人,你猜他是君子,却变成个小人,七十二变,变得你眼花缭乱,看都看不过来。
“以前,我异常自信,觉得自己啥本事没有,却有识人之明,对人的善恶正邪,一望便知,是骡子是马,不用遛就知道,虽非十拿九稳,却也差不离。为此,颇为自得。自从被老龙头黑下脸辱没一顿后,我自誉识人之明的信心,整个儿崩溃啦,连自己的发小弟兄老乡都看走了眼,罔论其他。
“后来想想,弄不好,老龙头还不会就此罢休吧?
“不是我多虑,老龙头再施报复的可能性虽不大,却也不能排除。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防,总比不防好。香兰客栈的暗门秘道,一则,是为了防老龙头加害,二则,即便老龙头没起恶念,也可防盗匪兵变,把钱花在家人的安全上,总没错。”
三哥竖起拇指,笑道:“哈哈,高,还真让恩公给算着啦,算得奇准无比,这回找上门来的,也是姓龙的,不过,不是老龙头,而是他儿子龙长江,是要上五叔私塾的正主儿呀。谁说恩公识人断事不准呀,准,准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