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万寿桥胡同四十九号大火后,他所有的积蓄,已全部付之一炬了,而实际上却没有。

他在前门的豆浆胡同九号,还有一处宅子。从他第一次接任务去暗杀亲王府的敌人后,心里不知怎么,多少有点儿犯怵。

这跟战场上的厮杀是不一样的,那是生命的对决,都在明处,技不如人或运气不好,有一方就会身首异处,而且,至少自己是在保家卫国,心里是敞亮光明的;而暗杀却不是这样,在对方懵懵懂懂之间,白刃一闪,一招了结性命,接着,象做贼似的,飞快逃离现场。

突然,他心里冒出了已故恩师无言道长的话:娃,相信自己,不相信任何人,越是话说得漂亮的人,越是要留个心眼儿。

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我得为自己留个退路,要真有个急难,也好躲一躲,喘口气。

于是,他在暗地里悄悄买下了这处房产。把九年来在军中挣来的五千两银子,有银票也有银子,装在一个瓦甏里,埋在了卧室的墙角下了。

这五千两银子中,其中的两千五百两,是大哥管统丁给他的。管统丁舍命救亲王后,得到了一笔巨额嘉奖,从中抽出了一张两千五百两的银票,眉头也不皱一皱,就扔给他了。

管统丁道:“跟着我,不能让你吃亏,我喝粥,你也喝粥,我吃肉,你也吃肉。”

管统丁对自己真是没说的,左奔好几次想将豆浆胡同买房的事,告诉大哥,可每次,张一张口,又咽了回去。因为,耳边又响起了恩师无言道长的声音:娃,相信自己,别相信任何人。

久违了,恩师,如今,经过了漫长九年的腥风血雨,恩师无言道长,又回到了心里,他觉得,道长说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呀,要不是听了道长的话,如今就要沦落街头了。

每当他累的时候,就去九号四合院歇息几天,就象一头受伤的豹子,躲在树荫下,舔弄伤口,疗伤养神。这处住宅,无人知晓,是他最安全的巢穴。

左奔的复仇行动,从来没有停息过。前些年,他易容改扮,在亲王府附近,又租了一处四合院,在临街里屋的墙上,开了一个小口子,向洋人买了一个望远镜,经常通过墙上的口子,用望远镜观察亲王府大门外的动静,寻找复仇的机会,他将这辈子挣来的钱,一点一滴,全用在了复仇上了。

前些天,见亲王府出来两个衣着体面的中年人,一个是怡亲王近些年招来的保镖,身材魁梧的白脸曹操,另一个,矮小精悍,他不认识,两人出了亲王府,跳上马车,向大栅栏方向赶去。

到了风月一条街的怡红楼,白脸曹操等人将车停在附近,并不下车,车夫乜斜在车座上抽烟,长得五大三粗,也象是个练家子,这付腔调,尤一天十分熟悉,多半是在办事,弄不好,接着会有一台全武行的连台好戏开场了。

他也为怡亲王,管统丁办过许多充满血腥的事,不过,说得都非常动听:我们要刺杀的是一个身负九条命案的江洋大盗,盗贼太狡猾,没有证据,刑部没办法拿他治罪,我们出手,是声张正义,为民除害;或者,那是一个鞑子的探子,对这种祸国殃民的奸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有时,管统丁黑着脸对他道:“今儿,有人带你去指认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贩子,他叫花果山,务必在今晚,将这个人渣结果了。如若被人逮住,就说,花果山欠钱不还,你在一气之下,把他杀了,一旦你下在大牢里,别怕,不出三天,我就会将你弄出去。”

当时,自己全当是真的,傻得到家了,竟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哥说的也许是假话,现在想想,那些死去的人,死得真冤啊,也许,全是些善良本分的寻常百姓,他们的家人,也许至今都不知道,亲人已永远离开了人世。

左奔看看自己的双手,叹道: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我的罪恶,也许,几辈子也洗刷不清了。

今天,白脸曹操在干着以往自己干过的事,他们的猎物是谁呢?

左奔将车远远的停下,进了车厢,换了一套风月场所龟奴常穿的服饰,盯着窗外的动静,以便到时可进怡红楼去窥探动静。

一会儿,过来一辆三匹健驹拉的豪华马车,到了怡红楼门前,赶车的吆喝一声,停了车,从车内跳下一个人来,此人是兵部尚的虎贲卫士,江湖人称五台雾豹唐九台,身后跟着一个腰佩单刀的跟班,俩人大模大样地进了怡红楼。

尤一天暗思:莫非白脸曹操要对付的是唐九台?尽管他俩在暗处,唐九台在明处,就凭他俩的能耐,要想做掉唐九台,看来有点悬,弄不好,连命都会丢了。

五台雾豹九飞刀,例不虚发命难逃。这是江湖童谣,江湖童谣有股邪气,常常会如谶语一般,不幸言中。

左奔好奇心大炽,决心要看个究竟。

天色渐渐向晚,白脸曹操与他的伙伴才出了马车,一摇一摆,进了怡红楼,尤一天忙跟了上去。

白脸曹操与他的搭档进了楼上的玉女轩,玉女轩内发出了几声古怪的响动,消停片刻,他俩便若无其事的出来了,在楼梯上与尤一天擦肩而过,尤一天点头哈腰道:“爷,常来玩呀。”

白脸曹操与搭档,爱理不理的走了,谁会搭理一个风月场所,上了点岁数的龟奴呢。

左奔推门进了玉女轩,见跟班倒在堂前地板上,胸口插着一枝毒箭,口角淌着黑血,死在地上。他又打开藏室的门,见雕花大床上,两条赤裸的尸体紧紧搂在一起,姑娘的后脑勺上插着一枝毒箭,唐九台的眉心也插着一枝毒箭,飞溅的鲜血,染花了洁白的纱帐。

左奔忙从玉女轩出来,把门带上,悄悄离开了怡红楼。

回到家中,他想,为何怡亲王要派人杀了唐九台呢?

他在与宫小路联络暗杀事宜时,不期而遇,分别与五台雾豹唐九台与巫山潜龙巫灵杰,有过一面之缘,虽只有擦肩而过的瞬间,也已足够,左奔一眼便认出了他俩,谁让他俩是江湖成名英雄呢!左奔当然认识他俩,而他俩并不认识左奔,这就是怡亲王大胆启用左奔的原因所在。

当时,左奔寻思,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去找宫小路呢?当然是为了暗杀,暗杀谁呢?他不知道。回到亲王府之后,就将此事汇报给了管统丁,管统丁必然会禀报怡亲王。

早不杀,迟不杀,事隔二十五年后,怡亲王为何要杀唐九台呢?

显然,唐九台与暗杀柳尚的事无关,这事自己最清楚。可旁人不清楚呀,兵部尚与柳尚有隙,如果有人知道了唐九台也去找过宫小路处,那么,唐九台与兵部尚就有了买凶杀人的嫌疑,为了造成假象,把唐九台杀了,嫌疑就直接指向了兵部尚,这是假祸与人的高明一招啊。

左奔的武功不错,脑袋也好使,稍一斟酌,就猜中了怡亲王的歹毒用心。

一晃,二十五年过去了,如今,左奔也成了个四十好几的老男人,要再不动手,怡亲王这老东西就要寿终正寝了,说啥也不能让这老魔头风风光光的死去,也不能让管统丁再逍遥法外了。得,豁出去了,成败在此一举,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左奔必须冒险行动了,这个复仇行动计划,筹划修改了二十五年,应该说,既大胆细腻,又周全缜密。若不出意外,将怡亲王与管统丁扳倒拿下,大有希望。

再好的复仇计划,不行动也是白搭,再好的复仇计划,也处处充满了风险。

首先,左奔要去找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这是个灰色人物,是祸是福,不得而知,人生有时真如赌博一般,这一回,他是用性命来博一博了,除此之外,还真是别无良策啊……

***

其实,左奔只是一个化名,真名叫尤一天,山西吕梁人,幼年时,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流落街头,被吕梁山玄虚观的无言道长收留了。

无言道长长着一张圆脸盘,白发苍苍,慈眉善目,脾气极好,十分随缘,教他认字习武,你学得好,他高兴,学不好,他也不生气。可无言道长的性格却与道号恰恰相反,他很会唠叨,年轻时爱唠叨,年岁大了,就更爱唠叨,也难怪啊,深山老林里,就这么一个孤伶伶的玄虚观,就这么孤伶伶的一个道士,不自个儿跟自个儿说说话,说不定,人要疯的。

师徒俩第一次邂逅,是在夏天,吕梁山下的一个镇子里,那天,天气炎热,蝉鸣不休,似是在叫着:“热死了,热死了”。

尤一天又瘦又黑,只有七岁,饿得倒在路边的杨树下,无言道长正好从他身边走过,见孩子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嘴唇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道长心一软,便蹲下身来,问:“饿的?”

尤一天眨眨眼,意思是:“是。”

无言道长道:“可怜的娃娃,长着双好看的眼睛,饿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递给尤一天,尤一天用乌黑的双手抓起馒头,大嚼起来。

无言道长道:“慢,吃得慢一点呀,小心噎着,当心啊,世上有些人,就因为吃东西不当心,噎死了,这我可不骗你呀,真事儿,大意不但会失荆州,粗心大意还会吃死人呢,你要真吃死了,贫道就造孽了,善哉善哉。”

尤一天根本就没听他的,牙口真厉害,只三四口,连嚼带吞,就把馒头咽下肚了,无言道长又解下葫芦,给他喝了两口水,尤一天有了说话的力气,道:“饿,还要。”

还要是要馒头,不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