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柳三哥扮成一个老妪,拄着一根拐杖,肩上斜挎一只黄色香袋,身躯佝偻,步履蹒跚,抬腿跨进了铁云庵高高的门槛。

天王殿旁,坐着个老尼姑,手中捻着佛珠,问道:“老人家,烧头香呀?”

柳三哥佯装耳朵不便,听不清的模样,侧着脑袋问:“师傅,你说啥呀?老婆子可是真心诚意来许愿的。大概你就是铁云师太吧?”

柳三哥不仅扮相像,连说话的声音也像,喑哑破碎,一付老态龙钟的模样。

老尼姑道:“不是,贫尼法号妙吉,你老别认错人了。”

柳三哥道:“其实,跟妙吉师傅说说也无妨,儿媳妇要生啦,肚子挺大,有时看看有些尖,有时看看有些圆,不知生男还是生女呢?头两胎生的是闺女,这一胎,想生一个带壶把的,听说铁云庵的菩萨灵验,特选个吉日良辰,来仙庵烧炷高香。烧高香大有讲究喔,老婆子一个月前就吃素啦,吃得清汤寡水,腰身都瘦了一圈,走路摇摇晃晃,风一吹就倒,一点力气也没有,若是老头子在,还不能同房,幸亏老头子早没了,省了一桩心事。昨天又用香汤沐浴了身子,今儿鸡叫头遍,便漱口洗脸梳头,拾掇齐整,换了一身干净衣裤鞋袜,这才匆匆赶来烧香拜佛,祈求佛爷可怜见老婆子一片赤诚之心,给王家生个大胖小子,也好传宗接代,延续王家香火。妙吉师傅,你说对不对?”

妙吉道:“对,对对,得亏你老心香一瓣,虔诚向佛,佛祖之眼,自能洞察人间万物,圆你老美梦成真。老人家,别光顾着说话了,快去大殿进香吧。”

柳三哥福了三福,道:“多谢师傅美意。”这才拄着拐杖,口中念念有词,穿过天王殿,向大雄宝殿走去。

走进大雄宝殿,便见有个年轻貌美的尼姑在擦抹供桌,柳三哥上前,道:“哟,小师傅真勤快呀,一个老早就在干活啦。”

年轻尼姑道:“哪儿呀,施主,这是小尼的门板功课。”

柳三哥边从香袋里掏出香烛,在烛台香炉上摆放起来,一边絮叨道:“嗨,我家媳妇要有你一半勤快就好啦,平时纤手儿不动,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像算盘珠似的,懒得连盐里都要出蛆啦,要她干点儿活,嘴撅得能挂油瓶啦,还真不如自己干呢。如今有喜了,肚子大了,就啥也不干啦,成天躺在床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像是怀了一个太子似的,家里活计全要老婆子一力担承,把老婆子累的腰酸背疼,唉,年轻时吃点苦不叫苦,老来苦,才真叫苦哦。要不看在儿子面上,吓,老婆子才不来管这份闲账呢。”

年轻尼姑听了吃吃窃笑,管自打扫卫生。

柳三哥问:“小师傅,你可叫妙香?”

尼姑道:“不,我叫妙馨。”

“妙香在哪儿?”

忽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施主找妙香有事吗?”

其实,柳三哥已知背后来人了,却装作莫知莫觉的模样,缓缓转过身去,道:“哟,吓老朽一跳,谁呀,走路连声音都没有,是鬼还是人呀。”

转过身来,见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高大尼姑,身着灰色棉袍,面如冰霜,目光犀利的打量着自己。

柳三哥嘻嘻一笑,道:“得罪得罪,想必这位师傅是铁云师太吧。”

铁云师太道:“贫尼正是,施主要找妙香?”

“哪儿呀,老婆子嘴闲,随便问问,上次来烧香,跟妙香有一面之缘,小师傅待人和气,有问必答,所以心中挂念。”

“施主以前来过敝庵吗?好像有些面生呢。”

“嘻嘻,来过两次,不常来。铁云师太乃一庵之主,管的事儿多,哪能记得咱们这种糟老太婆呀。”

显见得,话中带刺了。说着就转身点香烛,跪在莆团上,双掌合什,口中念念有词,向佛祖叩头祷告起来。

等到烧完香,从莆团上起来,铁云师太与妙馨尼姑早已离去,大殿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于是,柳三哥穿过大殿,向毗卢殿、藏经阁、法堂与方丈室方向踯躅前行,他手里拈香,见菩萨就拜,一付虔诚模样。

终于走到尼庵尽头了,此处是一个小园,松柏青青,人声寂寥,方丈室在松荫深处,十分幽静,来到方丈室转悠,见方丈室后高墙围绕,墙角有一扇黑漆边门,门上挂着把锁头,正要伸手推一推边门,一角柏树后,闪出一个胖大尼姑来,年纪约四十光景,手握一根铁棍,喝道:“谁?干啥的!”

柳三哥装作吓着了,手拍胸口,道:“喔哟哟,啐啐,啐啐,把老婆子吓得心脏别别乱跳,若把人吓死了,你赔不赔呀,有话不能好好说么,我是来烧香的,又不是来做贼的,原来尼姑也会发狠,这回老婆子总算长见识了。”

胖大尼姑道:“没见过烧香烧到方丈室来的,这边门是寺院的后门,若寺院着火,也好有个逃生之处,施主东张张,西望望,探头探脑的模样,老尼还真以为遇上贼了呢,不好意思,请施主原路返回。”

柳三哥福了一福,道:“这位师傅怎么称呼?”

胖大尼姑单掌一立,回礼道:“贫呢法号妙祥,是本庵护院,刚才唐突冒犯,有失礼数,望施主见谅。”

柳三哥道:“好说好说,职责在身,须怪不得你。”却嘟嘟囔囔,拄着拐杖,满脸不快的踽踽离去。

柳三哥头一回去铁云庵烧香打探,没看出丝毫破绽来。

走过两条街,柳三哥上了同花顺子的马车,同花顺子问:“师父,去哪儿?”

“去天坛旁的广缘粥棚。”

“好喽,驾。”同花顺子一甩鞭丝,大黑拉着马车,一溜小跑地走了。

广缘粥棚在天坛旁的岔路口,紧临着一个菜场,此地人烟稠密,是穷人聚居之处,粥棚用木板搭建,简陋宽畅,木棚顶上有块木匾,写着八个大字“广缘粥棚,广结善缘”,粥棚内生着两只大炉子,炭火烧得正旺,炉子上架着两口大铁锅,冒着腾腾热气,锅里煮粥,翻滚着白花花的粥花,散发着香味,几个伙计正给蜂拥而来的男女乞丐盛着稀粥,分发咸菜,吆喝道:“排好队,排好队,都有吃的,别吵吵,别吵吵,谁也饿不着。”也有乞丐坐在粥棚两旁的条凳上,喝粥聊天,棚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寒冬腊月,有这么一个窝棚,喝口热粥,躲避风雪,也是穷人的大幸。

马车在粥棚旁停下,柳三哥问粥棚伙计:“兄弟,掌柜的在家吗?”

其中一个伙计,见过柳三哥两面,见是熟人,忙放下手中活计,道:“在,小人这就带先生去见当家的。”

伙计从粥棚出来,在前领路,走进菜场的小胡同,拐了一个弯,来到一个四合院前,敲开院门,看门的大汉也与柳三哥面熟,点个头,让在一旁,算是放行了,伙计带着柳三哥来到院内客厅,妙手空空叶老五正躺在安乐椅上看呢,见柳三哥来了,放下闲,一骨碌起身,迎了上去,拉着柳三哥在上座坐下,亲热之极,伙计上完茶,便退了出去。

天下第一偷叶老五道:“稀客稀客,什么风把三哥吹来了?”

三哥道:“路过粥棚,顺便进来看看。”

叶老五道:“三哥是怕兄弟手痒,又去做梁上君子了?”

三哥笑道:“是啊,虽则号称天下第一偷,却难免有点子不准,失手被抓的时候。你说,我怎么放心得下。”

叶老五道:“小弟改行啦,你看,开起了粥行,在城里,东西南北中,开了五家广缘粥棚,成了乞丐之家,也知道积德行善啦。小偷的活儿已有年把没干了,要是实在手痒难熬,偷的也是贪官污吏,偷来的金银,专用来办粥棚,或接济鳏寡孤独了,不敢私自动用一分一毫。哥,放心吧,小弟学好啦。”

“专偷贪官污吏?”

“对,余者一概不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