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零子鹿的大学时代最后一个夏天了,北京热得早,过了五一已经有女生穿裙子了。S大的女生虽多,但是穿着始终与流行显得不大相干,多少年过去了,零子鹿回学校去看发现女孩子们还是长裙飘飘,个个如不老山人,在这方象牙塔里过的怡然自得。

早在三月份她已经急急搞定了工作,不是个满意的选择,但是也没办法,她总怕拖下去会出什么问题。四月份的时候,她论也写完了,只用了两个晚上,写完她得意地说,没有一个字是我自己的话。对于零子鹿这样的学生,成绩不错但是不肯用功,老师们早已对她不抱什么期望,指派了个年轻老师指导她的论,果然,老师只来找过她一次,改过两三行字,就让她过了,于是,她发现,这个夏天,她完全无所事事了。

每天她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今天干什么呀?闲得快长毛了。宿舍里其他的女孩子都有或者从一而终或者半路出家的男友,只有零子鹿是一个人。这其中当然还有一笔烂账,她却不愿去想了。

某个晚上,零子鹿跟同宿舍女生互相鼓励着去了周末舞会,每个大学都会有的,在油腻的地板和飘散着饭菜味的大食堂举行的舞会。但是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兴致,女生打扮得如孔雀开屏,有些人甚至穿来了蚊帐般的所谓晚礼服,S大女生众多,很多外校男生慕名而来,舞会结束后,可以看到很多速配成功的对对男女相携而出,比现在八分钟约会可经济而高效的多了。

之所以说她们互相鼓励着,因为经过大一的怯生生,大二的迷恋,大三的淡漠,他们进入大四以后基本已经不参加舞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有了很多更精彩的去处,那些眼睛盯着鲜嫩小女生的男生,也不会老寿星吃□□的来打她们的主意了。而且她们通常独自站在舞会一个光亮的角落,想请她们跳舞的男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近她们,接受她们的打量,很多时候会受到礼貌的拒绝,不过是一场所费不到五块钱的娱乐,谁喜欢这样折磨自己呢。

但是那天实在无聊,大家还是相伴着去了。

很快零子鹿就烦了,拉着要好的同学小叶坐在人群后面的椅子上,把脸枕在手上休息,打算过会儿就走,虽然闲得难受,但是无聊的滋味更难受。

她听见小叶在跟人说话,抬头去看,原来是系里别的班一个男生,平常没有什么交情,这会儿碰见了寒暄两句。男生拉过身边一个人介绍说,这是我老乡霍岩,第一次来咱们学校。听到这个词,她脑子里马上冒出一个缩头缩脑,衣着老土的形象。经过大一到处认老乡的热潮,很久没有听人这样说了,她抬头去看这个倒霉的“老乡”,却意外看到那是个年长他们几岁的,白净斯的男人,那人穿着浅色西装,衬衣雪白,在这样乏味的一个晚上,他倒算是个新鲜的发现。

小叶比较外向,跟那两人交谈起来,而她自己逢到这样的场合,从来都是更加寡言的,不想白白让对方得意,还没有人值得她和小叶同时示好呢。

那天说过什么零子鹿都不记得了,不需要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这么心不在焉,但是双方最后还是都留了联系方式。她们女生楼下唯一一部电话是分机,只可打出不给转进的,所以她们都有呼机,不然简直就成了与世隔绝。

过不几天,零子鹿就接到霍岩的传呼,她几乎没作思考就同意了见面-既然早就那么闷,就不要再故作矜持了,不跟他出去,难道继续在宿舍里长毛不成。她原是对约会很挑剔的,但是现在只是个萍水相逢,只为打发时间,就不要挑三拣四了。

在日光下,零子鹿发现霍岩居然是个清秀的男人,很快她知道他来自武汉,来北京做一家国有进出口公司北京代表处代表,才到北京没几个月,也是闲得无聊,让人带他到大学舞会开开眼,不想就认识了她们。零子鹿暗笑,在心里接到“就落入了魔爪”。

那天霍岩准备打电话的时候,其实是犹豫了一下约小叶还是约零子鹿。小叶很漂亮,外型俏丽,人也热情和气。他对零子鹿其实印象不深,因为大部分的时间她都懒懒的趴在阴影里,偶尔抬头斜睨他一眼,一双眼睛有点冷,人很沉默。霍岩想,也许她是害羞,看来这是个满老实本份的女孩子,也许可以试着交往一下。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白天看到的零子鹿似乎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活泼,爱笑,不扭捏,熟悉北京的各种去处,坐在饭馆点起菜来驾轻就熟。霍岩安慰自己,也许北京人就是这样吧。

北京这个城市,让他好奇又紧张,太大,太繁华,。他住在城市的一隅,公司租了酒店的套间,外间是能坐三四个人的办公室,里面就是他临时的家,大多数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守在这里。如果老家不来人,如果没有投标的时候,他基本上就是闲着的。不走出酒店的院子,他一样可以如常的生活,只是,当他想看看这个城市,投入到人群中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象一叶扁舟被抛在汪洋里,不知道哪里才是岸。

暂时把零子鹿作为他的缆绳吧,他这样想。

那一年的北京,全市人均月收入不足00元,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名牌,大家最耳熟能详的是真维斯。在这一年,老狼第一次站在春节晚会上声音颤抖的唱同桌的你,解小东忽然返璞归真地欢蹦乱跳:咱们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大街上最流行的却是大中国。整个城市有种看似老土实则朴素的氛围。但是同时,九十年代初泡沫经济的余韵还未过,顶尖的购物中心燕莎已经开业三年,那些距离普通人生活水平30000ileshigh的商品挑逗着人们的欲望,商场里却仍然人潮涌动。东三环沿线灯红酒绿,错落着星级酒店和高档酒楼,在这里一晚的消费常常是普通人一年的收入,刚刚开业一年的HardRk每晚仍需排队等位,距离它不远的长城饭店的天上人间是当时顶尖的夜总会,有关那个销金窟的传说,直到今天还萦绕在人们的耳边。

这就是北京,胡同里的烙饼卷肉加小二与顺峰海鲜里的象拔蚌配XO和谐共处着,诉说着各人对好日子的赞美与期盼。

零子鹿象霍岩一样爱吃辣,他就带她去公司附近的一家川菜馆,点了厨师拿手的巴州蜀鸡和炸虾托。霍岩说这是适合给小女孩吃着玩的,不汤水淋漓,口感也好,吃完再要一份给她打包,说带回去给你的同学们吃。她们在学校里,也吃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吧。霍岩面对她的时候,多少还是有点成年男人看女学生的优越感的。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零子鹿对吃喝玩乐是很精通的。某天晚上,零子鹿带他去了京城大厦后边河边的一个小酒吧,那时的酒吧,很多都是有小姐陪侍,要用外汇兑换券结算,口袋里不带个几千块平常人轻易不敢进的。那个酒吧却是个安静的西餐吧,小小的,气氛随意,菜的味道好,价钱也公道。第一次去两个人已经吃过饭了,零子鹿跟他坐在吧台,看起来她跟这里很熟,rtender一见她就打招呼,问霍岩喝什么。霍岩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看着吧台里满目的酒瓶不知道要什么好,零子鹿说:“我替你做主吧。”示意rtender:“给他一杯TeqlaBang。”

很快端上来一杯透明的液体,霍岩局促的看看零子鹿。零子鹿拿起吧台上的杯垫盖在杯口上,教他说:“就这样往吧台上一磕,然后一口喝下去。”霍岩笨手笨脚的接过来如法炮制,杯中涌起大量泡沫,他在零子鹿鼓励的目光下一饮而尽,这酒口感甜腻,很容易入口,他正意外,却觉得一团火从胃里直烧上头,冲得他几乎站了起来。他惊魂未定的看着零子鹿,不想让自己露怯,故作平静的问她:“这酒还不错,你也来一杯?”零子鹿笑眯眯的摇摇头:“我从不喝酒,这么烈的酒一般都是劝别人喝。”转向rtender:“给我来杯汤力水。”

霍岩那天在零子鹿的鼓励下喝了几杯TeqlaBang,第二天头疼欲裂。但是他奇怪的发现,自己却想念这种味道,或者说,他想念那种坐在放着怨曲的小酒吧里,旁边有零子鹿纵情欢笑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自己,又好像更象自己。

又一个周末,霍岩在校门口等零子鹿。出租司机好奇地问他:“是等女朋友吗?”他犹豫了一下,不想多话,说:“是。”傍晚校园门口进出的人很多,大约很多人都像当初的他一样,从城市的某个角落来到这里,期待有一个不一样的夜晚,他忽然觉得比起他们来,自己心里很踏实。“你等的是那个穿一身黑的吗?”司机问他。他抬眼,看到零子鹿正站在门口张望,今天她打扮过了,很薄的麻制修身西装和宽脚长裤,想必穿了很高的鞋子来配,因为她看起来比平常要高挑。她一直是长卷发,喜欢用鲜艳的玫瑰红唇膏,第一次,霍岩发现盛装的零子鹿跟周围进出的女孩子那么不同,零子鹿身上,几乎没什么学生气,她是个女人了。

他奇怪的问司机:“你怎么知道是她?”司机呵呵笑了:“因为她最漂亮。”霍岩不由得挺直了背,心里有种复杂的甜意。

在后座上,霍岩悄悄对零子鹿复述刚才的情形,零子鹿笑了,哪个女孩子不喜欢别人称赞自己长得美呢。只是,自己算是他女朋友吗?她从没有动心的感觉,他是个老实男人,有的时候有些乏味,但是却很温柔体贴,与他在一起,就是很安心,两个人可以说说生活里的鸡毛蒜皮,但是从来没有接触过更深的话题。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她觉得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这一点。

“今天去我那里吧?”霍岩贴着她低声请求,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时夜正年轻,华灯初上,照得人五官柔和,眸子闪亮,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湿润而清新,正适合两情相对,极尽缱绻,她轻轻的点了点头。

清晨霍岩望着身边熟睡的零子鹿,心里感觉很复杂。这是他第一次,虽然他人生的第一次是跟原来单位里一个大姐在半引诱的情况下慌乱的完成的,在他心里,这种东西依然是特别的神秘的,依然应该与爱紧紧的结合在一起,需要发生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和对的人身上。可是零子鹿,他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对的人,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也说不清,对他来说,零子鹿就像个熟透了的果子,诱惑着他伸手去摘,尝到了,味道也确实不错,但是他心里觉得有些空虚。

他想起了云云,那本是他想娶的女子,却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她说武汉太小太土,她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去了深圳,从此跟所有人断了联系。他们恋爱的时候,他曾经憧憬过他们未来的生活:两个人平时下班去父母家吃饭,周末在自己的小家里烧烧菜,他陪她去解放大道逛商场,不要去汉正街那样的地方挤来挤去。她会为他生一个小孩,他会好好待她,这个城市,水深火热、奔放炽烈,他生于斯长于斯,他想象不出这以外的生活。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带她开始两个人的未来,甚至她留给他的也只是漫步路上的牵手,她从阳台卧室窗户探出的笑脸,以及情到浓时半推半就的依偎以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所有的这一切回忆都象手中的流沙,攥得越紧,流逝得越快,只剩他一人茫然无措地留在那里。

他再看了一眼零子鹿,她是他的云云吗?她会是另一个云云吗?

“早。”零子鹿醒了,向他微笑。她没有羞涩,也没有局促不安,这个里程碑式的夜晚对她来说,好像就是任何一个寻常夜晚,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零子鹿抄起他一件衬衣裹在身上:“我先去洗个澡。”就小跑着奔到外间的卫生间去了。

她清新湿润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惊魂未定–外间的办公室已经改成了玻璃门,虽然门上主要部分贴了膜,但是她就这样光着穿堂而过,也不知道走廊上有人看到了没有。他想开口责怪她,又说不出口,想说些温柔的话,更说不出口,零子鹿挨着他坐下,年轻紧实的脸颊贴着他,凉凉的:“去洗个澡吧,我饿了。”很明显,她心里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念头。

两个人还是一起厮混了一天,零子鹿一直懒洋洋的,霍岩便去拖着她的手,她就像小孩子一样踢踢踏踏的在后面跟着。白天热了,零子鹿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穿的白色的真丝背心,勾勒出她纤瘦的少女身材,她没有化妆,看起来很小很乖的样子,让霍岩有点恍惚,夜晚那个的女人,是她吗?

零子鹿第二天一早有课,两个人吃过晚饭,霍岩送她回学校,她说:“打电话吧。”转身欲走,似乎又觉得这样告别有点潦草,犹豫了一下,在他脸上亲了亲才走了。霍岩从来不习惯跟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热,在北京街头经常看到情侣大白天的在车站旁若无人的搂抱着,两人之间插不进一点缝隙常常让他觉得替他们脸红,后来他想,也零是因为他们没有私下亲昵的地方,就像他当初跟云云,也不是不想,只是都住在父母家里,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想要踏实的亲热一番,只能等结婚了。

可是此刻,看到零子鹿这样公开的跟他亲近,他有点感动,看到周围人艳羡的目光,又有点小小的激动。回到住处,一个人躺在床上,他吃惊的发现,他已经开始思念零子鹿了。

零子鹿回宿舍的时候,大家基本上都已经回来了,她们宿舍平常关系都不错,但到了大四这一年,都各怀心事,很快就要分道扬镳,反而有点疏远了。零子鹿上铺的泉泉比较八卦,看零子鹿回来,立马盘问她:“夜不归宿啊,老实交代一下吧。”零子鹿淡淡一笑,没理会,自去洗脸了,夜不归宿在这个宿舍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四年下来,这个宿舍里还有没有处女都说不好了,虽然大家从来不交流,但是六个人挤在这么间小屋里鸡犬相闻了四年,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人那点事,彼此多少都是心知肚明的。但是拿出来公开的分享授人以柄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快关宿舍门了,小叶才匆匆回来。零子鹿奇怪的说:“怎么这么晚还赶回来,以为你明天才回来呢。”小叶的家离学校很近,经常在家耗到星期一才回来上课。小叶说:“小美呼我说明天早晨点名,我怕来不及。”

这事没人提醒零子鹿,她是这个宿舍里的独行侠,总是独自沉默的来来去去,跟宿舍里其他人友好而疏离。

果然第二天早晨一上课,连老师都吃惊了:“这么多人。”这门课是这学期新开的,有些人从第一堂课到现在都没来过,传说今天要点名记考勤,所有的人都来了,小小的教室里差点坐不下。老师是才从美国留学回来的,略有点稚嫩,对待工作还是满认真的,他开始点评上次的作业,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零子鹿的,因为能看得出来,这个孩子很聪明,但是有些玩世不恭,可能是因为就快毕业了的缘故。零子鹿在实验结论上正经八百的阐述了一番之后总结道:第一次实验,因为经验不足,操作出现了误差,没有得出正确的试验结果。但是第二次,总结了上次的教训,纠正了错误的操作,很顺利的就得到了正确的数据,说明实验者(也就是本人)是非常聪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