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河内温城来人了,司马同宪冒着严寒赶到了清河。

伽蓝非常敬佩这位长辈为了家族的利益不辞劳苦地奔波于外,亲自到营外十里处相迎,与薛德音一起,恭敬候于道旁。

北风厉啸,轺车辚辚。冰冷的车厢内,三人促膝而坐,娓娓而谈。

伽蓝问候了祖母高夫人,随即便把自己所面临的一系列困难详细告之。这一次,伽蓝在重压之下,不得不求助于司马氏,为此他调整了心理,摆正了姿态,执子侄之礼,虚心求教于司马同宪。

然而,司马同宪被伽蓝疯狂的做法震惊了,面如寒霜,久久不语。他抱着希望而来,原以为司马氏振兴在即,家族子弟可以在仕途上走得更远,甚至包括自己都有可能重入朝堂,哪料伽蓝却给了他“迎头一棒”,把他打得“晕头转向”,一时间竟茫然无措,巨大的失望和对未来悲观的预期让他如坠冰窟,悲愤交加。

“伯父,请相信某对未来的预判。”伽蓝望着司马同宪那近乎绝望的脸,低声叹息道,“温城也罢,河东三大豪门也罢,中土五大世家也罢,不仅仅在未来几年面临存亡危机,在更遥远的未来,尤其在统一的中土帝国的统治下,其生存难度会越来越大。这是历史的潮流,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谁也无力改变。”

司马同宪的目光里有不屑,有轻蔑。也有怜悯。他对伽蓝的危言耸听嗤之以鼻。自魏晋以来,近四百余年的中土历史证明,不论中土统一还是分裂,门阀士族政治坚不可摧。虽然中央集权制一次次试图“东山再起”,但一次次惨败,而每一次惨败的代价都非常巨大,中土生灵更是为此饱受荼毒之苦。

司马同宪的目光缓缓转向薛德音,问道,“灵蕴,伽蓝所言,你以为如何?”

薛德音手捻胡须。目光游离,迟疑不语。他对帝国的未来还是颇为期待,远不像伽蓝那等悲观。在他看来,东征结束后。皇帝和中枢里的改革派迫于严峻的现实,必然放慢改革的步伐甚至趋于保守,毕竟执政理念之争的背后,是政治派系的斗争,是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厮杀。如今皇帝和中枢里的改革派借助杨玄感之乱。重创了政治上的对手,基本上完全控制了朝堂。依照常理,这时候皇帝和中枢里的改革派必然要进行策略上的调整,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拨乱反正。以稳定朝野,牢固皇帝和中央的威权。也就是说,帝国决不会走向崩溃。只要帝国不崩溃,天下生灵就不会有荼毒之苦,而世家豪门及其子弟便依旧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依旧可以享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荣华富贵。

“当前局势下,唯有行险一搏。”薛德音在司马同宪的逼视下,不得不开口,但他做为伽蓝的左膀右臂,又只能为伽蓝辩护,“河北乃至山东若想在东征结束后最大程度的减少死亡,最大程度地保全实力,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

“似乎?”司马同宪怒极而笑,目光在伽蓝和薛德音的脸上缓缓移动,“这里是中土,不是西土。在西土,你可以以夷制夷,但在中土,此策不适用。伽蓝,你这是养虎为患,自取祸患,甚至,会连累到整个家族,整个温城。”

伽蓝苦笑,他能理解司马同宪的担心和畏惧。目前司马德戡是骁果军第一军的统帅,自己是骁果龙卫军的统帅,都是皇帝和中枢所信任的高级将领,而自己如今更是声名鹊起,威震天下。司马氏的未来看起来一片灿烂,但事实上这个“灿烂”是虚幻的,甚至可以说是日暮西山的司马氏的“回光返照”。未来司马氏若想保全子嗣和权势,就必须在帝国的崩溃过程中抢占主动,建立自己的优势,并在恰当的时机里把这一优势转化为权力和财富,否则,司马氏将和中土所有的世家豪门一样,随着历史的大潮而逐渐化作过眼烟云。

“伯父,奏章已经呈送皇帝和行宫,刘黑闼也即将带着十二个团赶来。”伽蓝正色说道,“事已至此,请伯父必须面对事实,当机立断。”

司马同宪勃然大怒,却无半点挣扎余地,他被伽蓝胁迫了,司马氏也被伽蓝胁迫了,如今他和司马氏根本没有选择,唯有全力以赴帮助伽蓝,以便安全度过这场危机。危机过后,是否雨过天晴?伽蓝的豪赌,是否会给司马氏带来难以想象的利益,就像几个月前司马氏在杨玄感之乱中所获利益一样?

司马同宪逼上眼睛,靠在车座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依据新的情况权衡得失,拿出对策。

伽蓝和薛德音紧张地望着司马同宪,期待他能“屈服”。只要司马同宪愿意代替温城承担下由伽蓝所带来的全部重压,那么温城那边无论发生了什么,都由司马同宪一力承当了。

“此番来,主要有两件事。”

良久,司马同宪终于睁开眼睛,开口说道,“你祖母已经向扶风苏氏正式提亲,要为你迎娶苏合香。另据说,观公也在行宫向美阳公苏威提到了联姻一事。因为扶风苏氏与终南山楼观道关系密切,而你却是沙门弟子,并在西北与道门结下仇怨,所以苏氏迟迟没有回音。年前,工部尚李长雅、京兆尹李丹兄弟联袂向苏氏施压,终于迫使扶风苏氏答应了这门亲事。”

伽蓝躬身致礼,以表谢意。

“你祖母非常喜欢苏合香,邀其长居温城,直至大婚之日。”

司马同宪说到这里,两眼紧盯着伽蓝,语含双关。

苏合香长居温城,不仅象征着河内司马氏和关中苏氏有联姻之实,更意味着两大豪门在政治上的的谨慎接触乃至关键时刻的果断结盟。苏合香的背后就是伽蓝,而伽蓝的背后是杨氏、司马氏、裴氏和薛氏,如今再加上苏氏,那么其所附翼的权势之大,在当今帝国,无出其右。

当然,目前的问题还是伽蓝对司马氏的态度,只要伽蓝决心回归太史堂,一心一意为司马氏谋利益,那么司马氏必能借助伽蓝背后的庞大势力,迅速走上复苏之路。

伽蓝轻轻颔首,不假思索地说道,“阿苏是某的女人,理所当然要代某侍奉祖母,代某尽孝。”旋即剑眉微皱,面露不满之色,“某在离开关西之前,曾与寒笳羽衣有过约定,终南山决不会阻挠这门亲事。李氏兄弟横生枝节,从中乱插一杠,目的何在?”

司马同宪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之所以说到李长雅、李丹兄弟,的确是受人所托,不得已而为之,但如今面对身处危局之中的伽蓝,却是难以开口了。

薛德音一听就猜出个大概,心知肚明,这肯定是李氏为了解救李密,托付司马氏求助伽蓝。两家都是亲戚,自己与李密更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于情于理都要伸手相助。“伽蓝,祖母和伯父都有难处,我们更不能见死不救,一旦法主人头落地,你让姨娘和姨父如何面对亲朋故旧?”

“李密被抓了?”伽蓝明知故问。

“他与杨玄感的堂叔父杨询一起藏匿于冯翊郡的乡间庄园中,不料被邻人告发捕获。”司马同宪叹道,“王仲伯、元务本等人也被抓了。他们先是一起关押于京兆狱中,年前奉旨押送高阳行宫。”

“现在在哪?”伽蓝问道,“是否已经抵达高阳?”

“已达魏郡安阳,正在去邯郸途中。”司马同宪给出了一个非常肯定而准确的答案。

伽蓝沉吟不语。

司马同宪看了薛德音一眼,使了个眼色。

“伽蓝……”薛德音深施一礼,语气悲切。

“某一定会救,但某不能出面。”伽蓝摇了摇手,“这等小事,伯父和灵蕴兄毋须关怀,易如反掌尔。”

司马同宪和薛德音回颜作喜。

“还有一件事,便是伽蓝信中所说之事。”

司马同宪说到这里,脸上疲态更盛,给人一种心力交瘁之感。伽蓝信中所说之事,便是恳求司马氏在组建新军一事上给予帮助,实际上也就是请司马氏凭借自己在河内庞大实力,征募一些乡勇。

伽蓝目露期待之色。此事难度的确很大,毕竟君子要顾其本,就算河内大小郡望富豪皆附翼于温城,唯温城马首是瞻,但事关自家生存,谁愿意平白无故地做出“奉献”?

“司马氏在太行山以北的长平郡,有个长平堂。”司马同宪缓缓说道,“堂中有个杰出子弟,叫司马长安。”

薛德音马上想到了一个人,当即问道,“丹川大侠?”

司马同宪微微颔首,“他要造反。”

薛德音脸色微变,摇头叹息,“他自诩为侠,实际上就是个山贼。适逢乱世,以他之心性,岂肯潜匿山林?”

伽蓝却是颇感兴趣,“几个月来,伯父便是一直奔波于太行南北?”

司马同宪点点头,“某竭尽所能也难以压制,正好你的信到了,要组建新军,某便给他设个了陷阱。”

伽蓝笑了起来,“伯父是否骗他说,先到辽东战场上跑一趟,一边增加自的身实力,一边耐心等待时机?”

司马同宪苦笑,“某把他骗来了,至于之后的事,你自行处置吧。”

“伯父但请宽心,待某先见识一下这个丹川大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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