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了,该下葬了。康父租了殡仪馆的一个厅停放自己妻子的遗体。她走得并不安详,但走得很快。人到了岁数能死得这么痛快也是一种福气。

近几天康父一直试图用这番说辞说服自己,有时他几乎成功,但大多数时候他完全失败。没人时,黑夜看够了一个老人的悲伤与寂寞。

他身边几乎没什么亲人,这种事儿他也不愿意假手于人,可是跑了一天多他就感慨岁月不饶人,往后的所有事情便只能委托出去,订什么样的寿衣,订哪个厅给自己的妻子开追悼会,白事也要宴请,订几桌,什么规格,白事的流程,礼节,一应他全部都委托出去。

第二天时流年的父亲就找上门来,其实当天他们就已经出现,但是他那时候忙,然而更多的是害怕在故人面前失态。两家现在搞成了这个样子,年轻人不说,老人们都觉得没有办法收场。

如果早知道。

嗨,这世上哪有早知道呢!

流年父亲晚上不走,陪他一起住,老哥儿俩一块儿喝酒,一块儿说话,也几乎同时陷入沉默。两个男人的家顿失生机,有时流年父亲和康父几乎会同时怀疑,他们不晓得是自己被沉默吞没了,还是他们将沉默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更多的时候,流年父亲都在叹气,康父没在叹气,但脸和眼睛像北方的冬天,没一点儿生机。一个老太太而已,平常并未觉得,如今她陡然间从康父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他才知道在那个家里,最重要的不是曾经官场得意的康父,也不是被他们视若掌上明珠的康若然,而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康父奉劝流年的父亲不要想太多,孩子们的事儿是孩子们的事儿,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再说了-----

康父一挥手,“孩子们也没有错。”

两家的老人都习惯称自己的小辈们叫做“孩子们”。他们也真正曾经把对方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们还曾经一手策划他们的未来,给他们的以后标注上最为清晰精确的注解,只是可惜,孩子们长大后擦掉了那些注解,自己全部重新写上新的了。

杯酒入愁肠,两个人都更愁,谁却也不愿意收敛。直到第四天,两人不喝酒了,两个老头子血压开始不受控制的往上飙。流年母亲便暂时担当起那个家女主人的职责来,直接明令禁止两个老头子不许再对饮成三人。

不接受反驳。

两个老头子还是珍惜自己的身体的,人到老了,觉得生命有限的接近了死亡,才开始学会真正的惧怕。再往前退几年,不让他们这些男人们喝酒?简直天方夜谭。

第七天,康母出殡。康若然回来了,流年也回来了。

还好,他们赶回来了。两个人突然间出现,下了飞机直奔现场,康若然一袭黑裙,戴了一顶黑色帽子,脸色煞白煞白。流年胡子拉碴,瘦得两腮的骨头全部支楞出来,有时那些骨头像要戳破自己主人的皮肤,就像种子试图钻出土地一样。

葬礼并未开始,人们沉默的忙活着自己手头里的活儿,司仪是城中有名的白事司仪,队伍也是那司仪拉过来的,一应程序、禁忌、习俗他们都懂,亡者的亲属只要听指挥就一切OK。

康若然出现时,准备工作已经七七八八了,康父沉默的坐在场下某个空椅上,流年的父母则帮忙关照,看哪里经办得并不十分妥当。

“爸。”康父以为自己幻听了,他的宝贝女儿应该在大洋彼岸等着接受心脏移植手术,老太太过去的消息也没敢惊扰她,那孩子身体不好,这么多年她都在自己的保护之下仿佛生活在真空里,如果有可能,他想一辈子这样护她周全。

当初选择出手相救流年一家康父就有此打算,甚至是流年家那场突如其来的祸事......

老人不愿意往下想,但近来回忆总不期造访。从前他看过一个说法儿,说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证明这个人开始真正的老去。

他老了吗?

老人有点儿不服气。

但他心知肚明自己是真的老了。

老并不可怕,其实无能为力才可怕,没有办法再控制、再掌控才可怕。他当初以为自己安排得天衣无缝,谁知道多年以后事情的发展竟然急转直下。有若干刹那,老人想到“报应”这个词儿,但更多的时候他提醒自己不能迷信,他接受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的教育,临老临老不能背弃自己的曾经所学。

没有因果,也没有报应,是那个叫流年的孩子太过死心眼儿。

他不恨他。恨是最没用的情绪,恨,代表你没法办法摆平让你恨的那个人。你恨一个人,就意味着对方给了你巨大的伤害你却拿对方毫无办法。

但他还是想起从前,康父清晰记得,流年的父亲遭了别人算计,本来事儿不太大,但康父三运作两运作将那件事儿上纲上线,结果流年父亲不但丢了工作,差一点儿锒铛入狱,康父选择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力挺流年父亲,搭救他一家人于水火。这样自己的病女儿未来就有了着落,先心病怕什么?一辈子不能传宗接代怕什么?

他没有错,作父亲的想给自己女儿找个知根知底的婆家有错吗?再说,这也不算是伤害,撑死了叫曲线救国罢了。

哪个父亲不是自私的?老人家当初的想法十分单纯,不想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以后受委屈罢了。

这一切他本来唾手可及,如果没有那个陈莫菲出来横刀夺爱的话。

他恼恨那个女孩儿,当初应该把事情做得更绝一点儿,当然,当初他也不是想要手下留情,他一直以为那个平民家的女孩儿翻不起什么大浪,再说事隔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