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想。

他们想用自己的自由换取点儿什么?一定有所图,今天到场的一定都有所图。流年发现人性让他失望,死者无需悲悯,生者似乎更需要这东西,我们明明知道自己可怜,所以有时才更需要借由别人的悲剧掩盖自己的痛苦。都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手段罢了。我们的痛苦依旧在,还几度夕阳红。片刻缓解无法彻底治愈。痛苦大张旗鼓的嘲笑,气得意满的张狂。我们拿它们毫无办法。

消灭?那似乎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或者类似于童话。童话只能存在于本,现实生活中没有童话。

流年看见康父被司仪请上去致词,老人拿出从前作领导的作派,可是念了两段,泣不成声。流年看见康若然奔了上去,两父女抱头痛苦。有知情人开始小声议论,有人在拿眼神朝他无言声讨,这些都是代价,怎么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前他没有同时做好充份的准备呢。

有时我们会把自己的人生过成一团乱麻,乱则乱矣,别一辈子理不出头绪就好。

流年深呼出一口气,感觉这么多年以来,他看似成熟,一直在生长。但真正的成长,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儿。

命运兜兜转转、百折千回,终于露给他一丝曙光。流年这才感觉到如释重负。谁的人生曾没大朵乌云。山雨欲来,狼狈奔逃。可没有伞的人,雨真来了,跑得多快也没有用。

遗体告别时,流年终于敢直视老太太。人去了以后,相貌跟生前不可同日而语,化妆师再高超的手艺也没有办法让那人看起来像睡着了。一生,就此拉下大幕。再过一段时间,除了至亲,所有人都会将她遗忘。再过一段时间,亲人只会偶尔想起她来,再过一段时间,想念会再被时光摊薄。

流年这一次没有说对不起。他没对不起谁。如果非要怪,就怪命运吧。命运背了无数人的黑锅,不差流年这一口。

他要求自己从今以后做个俗人,可以抱怨,也能怪责,或者稍微推卸责任。实无必要将座座大山都压在自己身上,喘不过气来。

流年突然间很想哭。

火化时康若然晕倒在地,她瘦弱的身体似积蓄无数力量,两个人拉都没拉住她,她哭号着不让人将自己的母亲填入火坑。

火将肉身焚尽,然而灵魂无人可见。

康若然最后像一滩水一样软倒在地。

“不要烧掉我妈。”她声嘶力竭。康父回避,受不了这个场面。生离死别。有些分别,一别就是永远。从此后再也不见。

康若然的话句句诛心。

“我没有妈妈了。”

“妈,你不管我了吗?”

“妈,我对不起你。”

她最后喊,“妈!”

妈妈。流年想到自己的妈妈,后来又想到自己孩子的妈妈。自回来他没能回去见陈莫菲。流年其实有些不太敢去见陈莫菲,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跟她交代,不知道怎样描述他的那些懦夫的想法儿。他不敢面对那个在美国那段时间的自己,正如,他到现在也没敢跟陈莫菲坦白高考过后,他曾经回过老家一样。

流年安排人将康若然扶进室内,留专人照顾,待康若然悠悠醒转,目光呆滞。她内心该走过了千山万水,如果她懂,她应该懂一个母亲对于一个女儿最大的渴望,对于人生最大的念想,可能不是自己的生老病死,寿福禄数,她在意的是自己女儿的以后。

从前一笔勾销,以后不然。

康若然若懂,康母在天上安好。然而他知道有些懂,一定要自己来,别人劝,拿康若然来说,如果是他来劝她,则势必适得其反。

骨灰是流年帮助收拾的,骨灰盒是上好的玉石材质,墓地请了风水先生,先生候在门外,流年跟对方接洽,要了墓园的地址,没敢再让康家父女跟着,他跟自己的父亲,康父司机开一辆车,后面有几辆车随行,堪好了风水,下葬,入土为安。

冥镪预备得够足,流年在老人墓前打点好一切,去化宝的地方将一应祭品烧好。父亲一直在自己身边,他没再打自己,也没横眉冷对。只全程沉默。火将祭品传递到另外一个世界。流年望着那火焰向上舔舐,席卷那些纸钱和其他的纸制品,火光中他没有看见老人的脸。如果真有灵魂,她会不会透过火光重新窥探这个她曾经十分熟悉的世界?

一切终了,一行人回程。当他在酒店再一次看见康父,感觉他似乎突然之间苍老许多,康若然眼睛浮肿,他十分耽心她的身体,不知她是否能撑得住。还是那个司仪,这些老规矩他都懂,见到流年,让流年上下拍打自己身上,然后给他一块儿糖,流年剥开糖纸,却尝不出那糖究竟是甜是苦。

是甜是苦呢?

流年苦笑。

小孩子都知道糖一定是甜的,但他却尝不出味道来。

十分钟以后开了席,没人大吃二喝,众人默默,并且迅速结束战斗,有人络绎不绝的告辞。流年也没胃口吃饭,他站在首位,向所有来人致谢,像主人家。待一切结束时,流年回望那些杯盘碗盏,回望整个凌落而冷清的大厅,内心百感交集。

康老爷子和康若然都不胜疲倦,流年叫来司机,嘱咐他将两人安全送回家。

尚有收尾的工作,这些都是流年的责任,他庆幸自己决定跟康若然回来,用流年父亲的话说,这也算是投桃报李的一种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