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徐新坤说道,他把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从烟盒里又抽了一支烟出来点上,然后才问道:“这是生产方面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向贺厂长、戴厂长和陶科长他们说,而是来跟我说呢?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一个转业干部,对于工厂的事情并不了解。”

冯啸辰道:“如果他们有解决这些问题的愿望,我又何必来找您呢?”

徐新坤道:“这么说,你对我们厂的情况非常了解了?”

“或许比您了解得更多一些吧。”冯啸辰大言不惭地说道。

“哈哈!”徐新坤笑了一声,说不清是赞赏还是嘲讽,他用烟头指了指冯啸辰,道:“你倒说说看,你了解哪些我不了解的事情?”

冯啸辰道:“我不止听一个工人说起过,徐记您曾经试图改变厂里不正常的风气,严格管理,可是却孤掌难鸣,最终未能坚持下去。”

徐新坤的脸色便有些尴尬了,一个记被厂长、副厂长等人联合起来架空了,这种事情说出去肯定是很丢人的,而这个冯啸辰却当着他的面把这一点揭出来了。他心里有几分恼火,不就是老子刚才笑了你一句吗,你至于反击得如此犀利吗?可这种话毕竟不是能够直说的,他只能继续装着平淡的样子,说道:“既然你知道这一点,那就更没必要来找我谈了。我是个当兵的出身,打仗我内行,工业生产我不内行,你跟我谈这些,不是对牛弹琴吗?”

冯啸辰微微一笑,道:“这就是我说我比您更了解新民厂的地方了。您一直觉得自己是孤掌难鸣,可实际上在这个厂子里支持您的人是非常多的,您怎么会是孤立的呢?”

“你是说小余吗?”徐新坤指了一下余淳安,道,“他倒是支持我搞管理,可问题是,他比我还孤立,在厂领导里,恐怕就找不出一个喜欢他的人。”

余淳安的脸也变得难看了,尼玛,你们俩还会不会聊天了?

冯啸辰摇摇头,道:“不是这样的,我在车间里看到了,有很多工人非常支持余科长,像何桂华师傅、叶建生师傅,他们对余科长都非常尊重,也愿意支持他的工作。事实上,新民厂的确有一小部分工人吊儿郎当,得过且过,但大多数的工人还是希望能够把工作做好的。一个真正的工人都会有一份责任感,有一份良知,只要徐记您愿意带他们好好做事,他们就是您的坚强后盾。”

徐新坤真的动容了,他没有想到冯啸辰会从这样一个角度切进来,直接打动了他。冯啸辰能够看到的东西,居然是他这个年过半百,而且阅历深厚的人所没有看到的,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当局者迷”吗?

徐新坤是从部队转业到新民厂来的,军队里的风气与地方上截然不同,这让他有一种强烈的不适应感。在军队里,讲究的是令行禁止,军人的脾气也比较直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没有什么遮遮掩掩的地方。而工厂里就不同了,工人们有家有口,需要指望着工厂给他们加工资、报销医药费,这就使得他们在说话、做事的时候要有所顾忌。遇到领导们意见有分歧的时候,工人们选择的往往是明哲保身,不会站出来替某一方助威。

徐新坤刚到新民厂时,便注意到了生产管理松懈的问题。他听到了用户对于产品质量的投诉,也看到车间里在配件加工等问题上的互相扯皮和推诿,于是便提出了一个加强生产管理、提高产品质量的方案。谁曾想,这个方案在厂务会上就受到了贺永新等人的冷嘲热讽,在车间里推行时,又遭到各种变相抵制,最终成为一纸空。

在那段时间里,唯一站在徐新坤一边的,就是这个情商不怎么高的余淳安,他帮徐新坤细化方案的条款,在车间里予以推行。但无奈贺永新、戴胜华他们的力量更强,一些不愿意服从管理的工人再三鼓噪,势单力薄的余淳安也就无计可施了。

当时,大多数的工人对徐新坤的管理举措采取了观望的态度,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他说话,这就更加令徐新坤心灰意冷了。他有时甚至觉得,新民厂的工人,或者说所有地方上的人,都是不堪造就的小市民,根本没有什么荣誉感、积极性,他试图用部队上那一套来管理工厂,失败是不可避免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可笑的年轻处长,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其实大多数工人是支持他的,这些工人愿意把事情做好,希望有人能够带头把厂子管好,这怎么能不让徐新坤感觉震撼。

“你怎么会了解这些呢?”徐新坤问道,“我到新民厂的时间比你早得多,接触过的工人、干部也比你多得多,我却不知道这一点,这是为什么?”

冯啸辰道:“这很简单,因为您不懂生产,您提出的方案只是基于您自己的想法,不能反映生产的需要,工人也不知道您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们怎么会和您说心里话呢?”

这个答案,其实也是徐新坤早就知道的,但经冯啸辰的嘴说出来,还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颓唐。他叹了口气道:“看来,外行领导内行的确就是不行,这不能怪工人啊。”

冯啸辰见自己灌的药已经差不多了,便把话锋一转,说道:“徐记,您别泄气。其实没有人会对所有的事情都内行,您不了解工业生产,可以慢慢学,只要您真心想把事情做好,也可以请人来帮助您,余科长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吗?”

“你是不是想说,你也是一个很好的帮手?”徐新坤看着冯啸辰,笑呵呵地问道。

“如果徐记不怪我这个外人多事的话,我愿意给徐记当一个助手。”冯啸辰毫不掩饰地答道。

“你打算怎么做?”徐新坤坐直了身体,把烟也掐灭了,郑重其事地问道。

冯啸辰用手指了一下徐新坤放在桌上的,说道:“我刚才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徐记在学习这本,您何不就从这上面入手呢?”

徐新坤把拿了起来,那是一本《工业企业全面质量管理讲义》,是配合电视大学的课程使用的。冯啸辰一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本,知道徐新坤其实一直都没有死心,他正在努力地学习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以求打破贺永新等人的技术垄断。也正因为知道徐新坤有这样的决心,冯啸辰才会把这些话说得这么透彻,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打动这个倔强的转业军人的。

“这本全面质量管理,我也是刚开始学,很多东西都搞不清楚呢。”徐新坤拍着那本道,“电视上说什么西格玛,这个英字母我也能认出来了,可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弄不明白了。”

“这是希腊字母,不是英字母。”冯啸辰纠正道,“徐记要学质量管理,大可不必把精力放在这些细节上。细节的事情,有余科长他们去解决就可以了。您需要掌握的,是质量管理的核心思想,比如说以满足顾客需要为目标、全员参与、标准化、持续改进等等。”

冯啸辰侃侃而谈,向徐新坤介绍着全面质量管理的思想和原则。他告诉徐新坤,质量管理不是简单地制订几条规章制度,或者开展几项思想教育,而是要建立起一整套的体系,包括组织机构、设备、人员、档等等,环环相扣,互相制约,从而能够保证生产过程的稳定,使产品最大限度地满足顾客的需求。

徐新坤一直都在跟着电视大学的课程学习全面质量管理,但一来他对企业生产的了解有限,有些内容他一时很难和现实相对应,二来电视大学里的老师水平也差强人意,难以达到冯啸辰这种深入浅出的程度。此外,还有一点是他绝对想不到的,那就是冯啸辰说的思想,已经超出了当年质量管理学界的水平,融合了许多在后世才出现的质量管理理念,这些理念非但使徐新坤觉得茅塞顿开,连对质量管理有一定研究的余淳安都觉得耳目一新。

“太了不起了,冯处长,我学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学懂的东西,今天听你这样一说,可就全明白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啊。”徐新坤感慨地说道。

余淳安也长叹一声,道:“唉,果然是部里下来的人,眼界就是高啊。我觉得自己也算是学过这方面内容的,可和你的理解相比,又差出一大截了。”

冯啸辰笑道:“徐记,余科长,你们都太客气了,其实我也只是鹦鹉学舌而已,要论质量管理方面的实践,我是无法和余科长这样的行家相比的。”

“你就别谦虚了。”徐新坤打断了冯啸辰的话,说道:“我现在头绪有些清晰了,全面质量管理的确是很适合我们新民厂的,我从前搞的那一套,完全就是外行的东西,没有推行下去,倒反而是一件好事。小冯,你刚才说,我们可以从全面质量管理入手,你详细说说看,你的思路是什么。”

“我想,徐记你可以分这样几个步骤来做……”

冯啸辰开始露出了他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