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这样说的?”

“闹了半天,经贸委是把民营钢企也算进去了,我说这个姓冯的不着急呢。”

“早知如此,咱们连1800万都不用给了,出个千把万就够了,省下800万美元,也是小七千万人民币呢,够盖多少职工宿舍啊。”

“就是,现在那些民营企业可太有钱了,不让他们出钱,让谁出?”

“……”

江钢的厂部小会议室里,阎德林等一干厂领导和中层干部听罢曹广山带回来的话,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此前冯啸辰接受江钢的出价太爽快了,让大家都觉得有压力,所以才公推曹广山去向冯啸辰刺探消息。要说起来,曹广山可真不是当间谍的最佳人选,因为他实在是太老实了,大家都担心他没套出冯啸辰的话,反被冯啸辰把话套出来了。

实践表明,大家的担心是完全正确的,曹广山的确是在冯啸辰的拷问之下说了大实话,不过还好,回来向阎德林等人汇报的时候,他略去了对冯啸辰泄密的那一段,这也充分说明,再老实的技术宅,也是有点情商的。

冯啸辰说民营霞光钢铁厂的厂长屠可纯扬言可以兜底,大家虽然没有去求证,但凭着以往与屠可纯交往的经验,可以判断出这句话并非虚言。冯啸辰好歹也是个体面人,不可能说这样明显的谎话。如果屠可纯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那么冯啸辰最多也就是说某个民营企业家会这样做,而不会直接点出具体的名字。

“老曹,依你的判断,冯啸辰对我们江钢有没有意见?”

待众人鼓噪完之后,阎德林向曹广山问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否需要江钢出钱,是一个方面,而江钢是否主动出钱,是另一个方面。江钢只拿出1800万美元,在态度上明显是不够配合的,这就是不给冯啸辰面子了,甚至可以上纲上线到不给国家经贸委面子,冯啸辰是完全有可能心存怨念的。

当然,如果江钢的作为并不会影响到皮特西格铁矿开发的问题,冯啸辰的怨念就会少一点。反之,坏了冯啸辰的事,对方与自己可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恨了。

曹广山在心里回顾了一下与冯啸辰交谈的过程,摇摇头说:“我觉得,冯总对咱们江钢好像没有什么意见,最多是觉得我们不太争气吧。”

“不太争气?这是什么屁话!”生产处长滕兆良不满地说。不太争气这种说法,适合于长辈评价晚辈,也适合于领导评价下属,而且还必须是那种一手提拔起来的下属,否则是没有资格说的。现在曹广山说冯啸辰对江钢的态度居然是觉得江钢不太争气,这就把江钢的一干领导都看低了。

曹广山也自觉失言,因为冯啸辰并没有说过不太争气这样的话,这个感觉是他总结出来的。他想了想,说:“可能是我表达不当吧,我觉得冯总对于江钢,好像有点同情的样子。”

“同情?”

这一下大家都有些懵了,自己去年一年赚了10亿元的利润,全厂职工光是资金就发了几千万,整个江城市谁不羡慕江钢的福利好?冯啸辰有什么理由对江钢表示同情呢?

阎德林说:“老曹,你把你和冯啸辰的谈话,完整地跟大家说说看,我们大家一起分析一下,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和冯总的谈话?”曹广山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他拼命地回忆着二人对话的过程,可是除了冯啸辰给他沏茶,畅谈大营抢修以及感慨体制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内容了。这期间,二人说到了出国指标的事情,但这件事是曹广山不能向同僚们坦白的。他隐隐约约觉得还有一件什么事情,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好像也没说什么。”曹广山说,“我们就是聊了一些过去的事情,然后就说以皮特西格铁矿的事,他说咱们江钢出多少钱都无所谓,反正有霞钢的屠总兜底。”

“就这些?”

“就这些。”

“那你为什么说他对江钢有同情的意思呢?”

“……”曹广山哑了,这个同情其实也是他脑补出来的,并不是冯啸辰的原话,甚至也不是冯啸辰的暗示。可曹广山就是觉得,冯啸辰在与他聊天的过程中,从头到尾都带着一种怜悯苍生的神情,这不是在同情江钢,又是什么呢?

唉,所托非人啊,阎德林在心里叹了口气。指望曹广山去抓住冯啸辰话里的机锋,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可江钢又没有第二个能够与冯啸辰聊天说闲话的人,换个别人去,不过是把会议室里的交谈重复一遍,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曹广山也没有白跑一趟,毕竟他带回了关于霞钢的消息。有人兜底,阎德林心里就踏实一些了,至少经贸委不会因为此事而大动干戈了。

冯啸辰一行在江钢又呆了两天,主要是考察炼钢、轧钢设备的使用情况。十几年前,重装办推动秦重、浦重等几家企业从西德、日本等国引进冶金装备制造技术,目前已经有了成效。江钢这几年新添的设备,都是由秦重和浦重自行设计制造的,只有一些关键部件仍需进口,设备的国产化率已经达到了90%以上。秦重和浦重都属于装备工业公司旗下的加盟企业,江钢在与这些企业签约采购设备的时候,装备工业公司是作为第三方见证人出现的,承诺了对设备质量负责。冯啸辰到江钢来,考察一下国产设备的运行情况,也是份内之事。

阎德林安排了曹广山、滕兆良、张琳等干部陪同冯啸辰考察,其间众人也在找机会试冯啸辰的口风,想了解到更多关于皮特西格铁矿投资一事的信息。但冯啸辰似乎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即便是滕兆良、张琳他们红果果地询问是否需要江钢再追加一些资金,冯啸辰也是打着哈哈,硬是不接他们的话,让他们无计可施。

两天后,冯啸辰一行离开了江钢,前往位于其他城市的钢铁企业。阎德林交代供销处长张琳随时了解冯啸辰的行程,张琳通过供销处的渠道,不断地向阎德林汇报冯啸辰所去的企业,这其中既包括了如江钢这样的大型国有钢企,也包括了如霞钢这样新兴的民营钢企。

阎德林自己也没闲着,冯啸辰每离开一家国有钢企,阎德林便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对方的厂长那里,询问冯啸辰在他们那里说了些什么,以及他们参与皮特西格铁矿开发的态度及投资力度。至于说冯啸辰走访的那些民营钢企,阎德林既与他们不熟,也不屑于了解他们的意见,在阎德林想来,国企自然是要与国企抱团的,他好歹也是一个堂堂的正厅级国企负责人,与那些民营暴发户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老阎,这个冯啸辰,有些来者不善啊。”

临河钢铁厂厂长郭沛洪在电话里这样对阎德林说。

“怎么个来者不善?”阎德林问。

“我觉得,他是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的。我们如果不支持他那个皮特西格铁矿,估计就要大难临头了。”郭沛洪说。

“不至于吧?”阎德林半信半疑地说,“老郭,他在我们江钢的时候,可什么话也没说啊。他让我们掏钱,我说了个1500万,他问能不能加到2000万。我说最多是1800万,本来还打算让他再加点,结果他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在我们这里也一样啊!”郭沛洪说,“我们临钢没有你们江钢那么阔气,我报的是500万,最后他要了个50万就算了。就为了躲他的摊派,我硬是把账上的钱转到了别的帐户上去,生怕他到银行查账,发现我手上有钱。可谁知道,他根本就没这么干,好像我们给钱不给钱都无所谓一样。”

“可你为什么说他是去下最后通牒的呢?”

“我总觉得他有话没说出来的。你不知道吧,我们临钢原来的厂长曾永良,80年的时候被借调到经委冶金局去工作,和这个冯啸辰是住一个房间的,两人关系还不错。老曾现在到省里去了,我专门请他回来见了冯啸辰一面,打探冯啸辰的意思。结果老曾跟他吃完饭之后,回来跟我说,在皮特西格铁矿这件事情上,临钢最好再追加个千把万美元,否则日后肯定会后悔的。”

“后悔?后悔什么?”

“老曾也没说啊。你也知道的,他当初离开临钢到省里去,任了个闲职。为这事,他对临钢的上一套班子是有些意见的。这一次能够回来跟冯啸辰吃顿饭,还给我们带了话,就已经很不错了,要让他说冯啸辰到底说了什么,这就难了。”

“后悔……”阎德林只觉得背心有些发凉,“那么,老郭,你给他追加了钱吗?”

“追加了。”郭沛洪承认道,“我专门去找了冯啸辰,说我们经过集体讨论,觉得国家的事情更重要,我们自己的困难再大,也要想办法克服,不能让国家为难,所以决定再追加500万美元,参加皮特西格铁矿的开发。”

“他收下了吗?”

“收下了,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