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先生对待陈宝祥的态度,总是谦虚中带着隐隐的傲慢。

他有这样的资本,北平名门,江湖大佬,陪伴在京城第一名妓白凤凰身边,要面子有面子,要权势有权势,岂是陈宝祥这小小的厨子能够相比的?

陈宝祥陪着修夫人,走到院落最东面的禅房门口。

一只小松鼠从墙头跃下,几个起落,攀上了东南面的松树,摘下一个松球,又轻飘飘落地。

济南人对于这种情形,已经司空见惯,不再觉得稀奇。

修夫人叫起来:“呀,是一只小松鼠,松鼠!”

小松鼠久居山林,把这里当作自己的老巢,不惧游人,大模大样地捧着松球,啃开松子,嘎巴嘎巴有声。

修夫人拽着陈宝祥的衣袖,兴奋地连连跺脚:“好大的松鼠,好可爱的大尾巴——”

陈宝祥陪着笑脸:“你若喜欢,我拿箩筐来,扣下一只松鼠,送给你。”

冬日大雪之后,附近村庄的农夫,经常上山捕兔,间或抓几只松鼠,带回家捉老鼠。

陈宝祥小时候,也做过这种事。

“不好,不好,小松鼠在山上有松球吃,有泉水喝,自由自在,逍遥无羁。如果装进笼子里,就变成了囚犯,又无趣,又可怜。”

修夫人感伤,放开陈宝祥的袖子,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松鼠。

陈宝祥低头,阳光落在修夫人头发上,变幻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他不羡慕白凤凰和雷先生,只想把这一瞬间留住,长伴在修夫人身边,再不分开。

小松鼠吃完松球,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纵身一跃,轻飘飘地上了墙头,一闪就不见了。

修夫人茫然若失,视线追随松鼠,竟然露出无限羡慕的眼神。

“干佛山上有松树,还有野兔、灰喜鹊、斑鸠、老鸹、猫头鹰……你陪白小姐住在这里,以后都能见到。”

修夫人笑起来:“陈老板,你知道我刚刚想到什么?前年冬天,皮货店里的人拿了几件大氅过来,其中两件,正是东北松鼠尾巴做的毛领。猎人无情,杀戮无度。以后再也不敢穿皮衣了,如果人人拒绝皮衣,猎人们无处兜售,松鼠就能长命百岁了。”

陈宝祥笑起来:“真要如此,这满山的松球就遭遇了。漫山遍野都是松鼠,只怕连树叶、玉米、麦子都被啃光了。”

修夫人也笑起来:“白小姐多次笑我,善意过度,反而不好。”

两人进了禅房,桌椅都是松木制成,面上没有刨光,散发着松油香气。

“陈老板,白小姐从北平过来,情绪不高,主持铭新池典礼的时候,脸上的笑都是硬挤出来的,实在是抱歉。”

陈宝祥并未注意,当时他的目光都在修夫人身上,与所有人不同。

“冯爷发怒,也是无奈。”

修夫人果然心善,冯爷屡次发难,到了此刻,她依然帮冯爷说话。

“白小姐为什么事忧心呢?”

“北平那边的日本军部,发出命令,征集二十位歌舞、戏剧的名人,远赴东京,为天皇表演。白小姐接到邀约,不肯东渡,但又推脱不开,所以烦恼。”

陈宝祥点点头,日本人嚣张,每年都有类似情形。

济南这边,亦是如此。

戏子名伶,身如飘蓬,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陈老板,雷先生正在斡旋,但收效甚微。”

白凤凰的事,陈宝祥无从置喙。

不过,雷先生能力强大,应该能保护白凤凰周全。

陈宝祥陪着修夫人说话,小沙弥送来斋饭,每人一碗大米饭,佐餐的是盐腌的萝卜干。

吃完饭,小沙弥收走碗筷,告诫陈宝祥:“山中规矩,过午不食,请施主遵守。”

陈宝祥点头,他虽然没在兴国禅寺住过,但这些规矩是懂的。

到了傍晚,冯爷竟然追上山来。

刚进院子,就被雷先生拦住。

冯爷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要见……白小姐,白凤凰小姐的合同有诈,她得赔偿,按照合同演……演美人入浴。温泉水滑洗凝脂,就是美人入浴,这可差不了!”

雷先生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双手展开,横在冯爷眼前。

“看,这是一万大洋,够不够赔偿?”

冯爷狮子大张口,伸出右掌,叉开五指。

“什么意思?”

“退定金,双倍赔,为了迎接白小姐,我铭新池全面修饰,花了几干大洋,加起来一共是五万大洋——”

话没说完,雷先生一个耳光扇过来,啪的一声,又脆又响,打得冯爷原地转圈,摇摇晃晃地倒下。

陈宝祥不敢近前,冯爷欺人太甚,以为雷先生是云彩过境,压不住他这条地头蛇。

其实,冯爷是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