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拾好悲伤的情绪,哪怕就是在自己家里,人们也需要藏好自己的情绪。这就是为人的难处。流年父子在他面前站起来,一个面露卑微,而另外一个-----天啊,如果诸神慈悲,请有生之年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但老人知道自己必须面对他。老人认为自己面对的不仅止于流年,或许还有他的过去,或者因果轮回。他并不后悔当年的决定,有些错一旦起了头,谁也走不回去了。

更何况他从来就没有输过。老人身体略微一晃,老保姆及时扶住了他,流年父亲苍老的手停留在半空,康父颓废的朝他们摆摆手,他想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走这么两步道都会晃。

这两天,他真感觉精疲力尽,真想躺在床上一睡不醒,但直到他真的爬上那张质量上乘的老床,那床悄无声息的吞噬掉他的睡眠。他睡不着,有时能睡一会儿,但也就是一会儿,大多数时候一会儿也睡不成,他无助的在床上从左侧翻到右侧,再从右侧翻到左侧。曾经他多么年轻啊,有力量,一切都不在话下,没有问题、困难不能被他解决。

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得服老。

老人奉劝自己,他让自己坐在流年和他父亲中间,茶已经沏好,这小子茶沏得还是不错的,流年抬起手来拿住壶柄,清澈的茶水尚着壶嘴流淌下来,落进细小而精致的杯子里,茶香飘上来,却并未打动他的鼻子,但老人仍旧决定捧起杯子来喝了一小口,仅止一小口,他感觉精神稍微健旺了一点点,但,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不过,就这么一点点也让他足够心满意足了。

这个家。

老人眯缝起眼睛来上下打量自己的家,曾经多么热闹,每天有络绎不绝的客人前来登门,自己女儿出落得跟白天鹅似的,流年年轻有为,女儿那时的笑声多么动听,就像泉水。如今,老伴儿走了,女儿像......

他不由长长叹息,叹息鼓满了老人的胸腔,他将它们长长的吞吐,但随后另外一声叹息拖着更为悠长的尾音涨满了他的胸腔,不能再叹气了,他告诉自己。

北方有个讲究,说人到一定年龄不能叹气,叹的每一口气都是自己喷出来的土,等那些土足够把他整个埋藏,也就到了他该上阎王爷那儿去报道了。

他还没作好准备到另外一个世界,不是这世界有多好,是女儿,康若然,太让他放心不下了,从前有流年,更何况他们一家子都认为欠下了他们家,不至于待康若然多差,但现在情况有变。

老人其实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心知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不能让别人发现。

流年起手,三个人面前各自一杯茶,只有流年自己面前的那一杯没有被喝,再搁一会儿,那茶该冷了。

冷茶热茶那小子眼下都喝不下去,老人决定不强人所难。至少,是在喝茶这件事情上。

老人按兵不动。开场白总要有人说,但不应该是他,哪怕这里是他的主场。但空气一时静默,老人似乎能听得见茶水穿喉入腹流动的声音。

老保姆挎着篮子出来,朝他点头示意。

“简单点儿,”康父交代,“大家都吃不下。”

是啊,谁能吃得下呢,那满肚子的心事都够各人消化了。

康老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来人并没急着开场,原来是有外人,瞧我,是真的老了,这么重要的细节都被忽略掉,要搁从前,这情况决计不会出现。

老保姆关上门,脚步声消失在门后,流年父亲终于开口。

“流年对不起你们。”老人苍老的声音,康父没抬头,说谁对不起谁,说抱歉或者对不起,都没什么用,他等待老人的下。

“给你康伯伯跪下。”

跪?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跪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但他知道流年一旦朝自己下跪,他仍然要有所表示。

流年站起来,绕过茶几,走到他前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是何苦。”康老说,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疲倦得厉害,他本没有精力在这种时候接待客人,但能在这种时候接待客人也不赖,至少可以暂时让他忘记丧妻之痛。

流年父亲一把按住他。

“老哥哥,你别动。我不是想让他给你们道歉。”流年父亲说。

“噢?”不是道歉?那是什么?老人的屁股重新贴合沙发。他本也无意让那个叫流年的小子起来,他就是在他面前跪上一辈子,也难消他的心头大恨。

他当初是看错了,当时觉得这小子是个可造之材,没看出这小子有反骨。

他到底还是从他的圈套里钻了出去,尽管鬼使神差的成份居多。然而这已经让他十分不受用。更何况自己一生要护周全的两个女人,一妻一女,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如果说他不怪罪眼前这青年,太不可思议也太不可信了。

娶谁不是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