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乐楼中,丝篁鼎沸。

城南清河街寸土寸金,最好铺面的租子一年上千金,胭脂胡同这头却要便宜得多。

丰乐楼的掌柜省了租子,却把省下的银子全用在了这座木阁楼上。

整座阁楼是用木头制成,横梁上仔细雕刻二十四花时图,又请了二十四容色娇艳的女郎以二十四节气命名,一到夜里,尤其是夏日,河风清凉,木窗小开,楼中欢笑嬉戏,莺啼燕舞,楼下临河又有茶斋画舫,夜市骈阗,灯火辉煌,十分的璀璨繁华。

虽不如清河街富贵迷人,却更有寻常富庶的红尘繁华。

丰乐楼顶楼最里头的小阁楼里,宝鼎沉香,古画悬垂,两名歌伶跪坐在一边,正低头轻抚瑶琴,华帐珠灯边,地上铺了月蓝底色牡丹花纹织毯。

彩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绣袜罗裙随步没。

房中人打成一团,歌伶匆匆跨过屋中狼藉奔向门口,雪白轻盈舞袖拂过案几,将案几上那坛还未开封的“碧光”拂落在地,摔了个粉碎,一时间汁液飞溅。

窗户被锁上了。

“走水了——”

戚玉台愕然。

屋中琴弦骤然一停,歌伶收回手,恭声回道:“回公子,两月前,有客人在此房中宴饮,酒水不慎泼脏墙上画线,遂重新换了一副。”

用牛皮制成的水囊扔到火海中就会炸开,水流会覆灭一部分火。众巡铺都提前穿好了带甲火背心,一批批水囊朝火中掷去。

戚玉台对范正廉没什么印象,但就这件事,倒觉得范正廉办事妥当,否则又要带连出许多莫须有的麻烦。

然而今日他出门没带护卫,只一个在楼下守着的小厮,丰乐楼中又从未提过自己太师府公子的名号,一时无人买帐,连这样下贱的商人也敢在自己面前大放厥词。

巡铺们救火最怕遇到这种木制阁楼,一旦起来烧个没完,直烧到整座楼化为灰烬。困在里头的人危险,进去灭火的巡铺也危险。

丰乐楼老板后来讨好的、那个毁了他喜欢的‘春雨美人图’的客人!

“惊蛰”这间屋子是掌柜的特意为自己保留,寻常人也不会进,这人进得如此熟稔,态度自然,十有八九,就是之前那位“客人”。

戚玉台是来丰乐楼“快活快活”的。

墙上原本挂着一副惊蛰献春图,画中原本是一副玉炉烟重,绿杨风急,佳丽倚窗看细雨的美人图,戚玉台很是喜欢。然而不知什么时候已换了一副新画,画中云雷盈动,宛如春雨将至,有龙蛇于云翳翻腾,是不同于先前靡靡柔情的冷峻。

戚玉台一愣。

他身下的美人呼喊嚎啕,眼泪若断线之珠。

倾倒的烛台中,微弱火苗却在这时骤然得神,一下子油亮起来。上好的羊毛织毯本就易,被酒水一浇,火再一燎,立如一条火蛇窜起。四面又都是木梁竹架,方便火蛇四处游走,于是所到之处,红光日渐雄浑。

“我管你是谁?”男人语含轻蔑,一掌推开门径自走了进来,不等戚玉台说话,就来拉戚玉台,要把他推搡出去。

申奉应望着眼前火光,心内就是一沉。

说来也奇怪,从前服散虽也快活,但还能克制得住,譬如父亲当时将自己禁足在家,小半年不曾“放松”也忍过来了。

胭脂胡同巷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这人正是太师府上公子戚玉台。

戚玉台恍然,这两月他没来丰乐楼,难怪换挂画的事不大清楚。

一声惊怒,外头轻雷隐隐,戚玉台回过神来,眼前伸什锦珐琅杯倾倒着,汩汩流动的琼浆令他昏昧头脑忽地清醒一刻。

戚玉台服过散后,总会异常兴奋,变本加厉地折腾人,不把人折腾的身上无一块好肉不罢休。头脑发热时,更不会怜香惜玉,任凭对方如何温柔可人,于他眼里也不过是消火泄欲的工具。

直到滚浓烟尘从外头渐渐传来,外头隐隐传来惊呼仓皇叫声,戏台子的《琵琶记》也不唱了,楼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走水了——”

一定是他许久未来,丰乐楼老板想赚银子,故而把这间房又给别人用了。

那商人妇戚玉台原本已记不清相貌,然而看到眼前换掉的绢画,倒使那模糊的画面清晰了一点。

他在那热切之中有些分不清画卷与现实,宛然觉得自己是将画中美人攫到眼前,非要狠狠折磨到对方也变成一张死寂的白画儿才甘休。

“惊蛰”是丰乐楼特意为戚玉台准备的房间。

用过即丢。

可惜范正廉已经死了,正因他的死,渐渐的流言奔去新鲜物事,一个详断官都慢慢无人提起,至于早死的商人之妇,早被人抛之脑后。

戚玉台很不理解,不过一商人之妇,父亲何故耿耿于怀,听说之后更是差人去那贱妇家乡打听,最终一无所获——那家人早已死绝。

事实上,他已有许久没来丰乐楼了。

戚玉台心头火起,扬手一巴掌打在身侧人脸上:“混账,竟敢阳奉阴违!”

不过眼下这栋楼看起来是从楼上烧起来的,上头比下头火势重。申奉应招呼巡铺们:“取水囊——”

戚玉台坐直身子,瞪着面前人喝道:“哪来不要命的混账,敢随意闯少爷的屋子!”

因他每次银子给的多,又若有若无地透露出一丝半毫家世显赫,丰乐楼老板也不敢怠慢,又或许对方其实知晓他身份,只是藏着不说而已。

二人扭打作一团,两个歌伶早已吓得战战兢兢、面色惨白,争先恐后地往外面跑去。木阁楼上与“惊蛰”离得最近的“清明”房尚有一段距离,且楼下堂厅正在唱一出《琵琶记》——

自从贡举案后,莫名其妙牵扯出了审刑院祥断官范正廉,父亲知道了他先前在丰乐楼中无意欺负了一良妇之事,便将他拘在家很长一段日子,断用他银钱,除了生辰在遇仙楼中规中矩宴请一回,再难有出来“快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