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停下手中针线,想了想,答道:“读如服药,药多力自行。”

“多读呢,可以解惑。”

“解惑?”年幼的陆曈撇嘴,“有困惑,我可以去问爹,问姐姐,问二哥。”

“你呀,”母亲点着她的前额笑骂,“他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从里找到答案。”

“他们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陆曈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翻了个身,嘟囔道:“有姐姐二哥在,我才用不着读。”

那时的陆曈是这么想的,以为世上的每一个问题,都有父母兄姊为她寻到答案,所有的困惑都会迎刃而解,不喜欢的事可以不做,不喜欢读的可以不读。

而家人永远都会在她身边。

直到和芸娘到了落梅峰后。

无数个夜晚,她辗转难眠,被当作药人的痛苦,独自生活在山顶的孤独,芸娘那些恶意的嬉笑,以及对家人的思念化作无数浓郁暗沉的雾霾,丝丝编织结网,将她罩在其中。总觉得下一刻理智就会分崩离析,总觉得人撑不到下一刻。

困难的日子里,她突然想起了母亲的话。

“他们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如果你有不明白的事,可以从里找到答案。”

茫然瞧不见的未来,不知何时会停下的惶惑,在那样的日子里,她拿起了。

芸娘的屋子里有很多。

大多是毒经药理,少部分是史经纶。她认字,却不懂得其中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渐渐也就明白了里的含义。

她不知道读究竟能不能解惑,但在那些年里,读使她打发了不少日子,使得那些惶然无依的时日看上去没那么难熬。

母亲一定没想到,当年家中最不爱念,躲着将功课丢进池塘谎称被偷了的小女孩,后来在山上读了那么多,学了那么多道理。

身侧人道:“令尊很有见地。”

在梁朝,寻常人家的父亲大多认为女儿家不必读,在家绣绣花做作女红就好。

陆曈淡淡一笑:“可惜没什么用。”

裴云暎微顿。

“我姐姐念得比我好多了,”陆曈道:“她写的章拿到二哥院中去,先生也交口称赞。她若是男子身能下科,常武县说不准早就出了个状元。可还是被骗得命都没了。”

“我们一家都是读人,但你看结局,仍然如此。”

陆曈笑笑,那笑容也透着几分自嘲:“读换命,只是穷人自欺欺人的说法而已。世上最没用的,就是读人。”

她说这话时,语调平静无波,像是看透了世情般厌倦,或许还有一点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憎恨。

读,像是人在被病痛折磨之时饮下的一味麻沸散,可以暂时减轻痛苦,却无法使痛苦消失。

“我倒不那么认为。”

身侧突然传来年轻人的声音。

“盛京能将《梁朝律》研读至如此透彻,似乎也只有你了。”

宛如被什么击中,陆曈下意识抬头。

青年微笑着低头看她,头顶悬挂着的纱灯柔和光芒跃入他眼底,给他身影四周勾勒出一层深深浅浅的暖意。

连目光也变得柔和。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在我眼皮底下杀人还不被发现。”

他笑着盯着陆曈的眼睛:“陆大夫,你很厉害。”

很……厉害?

陆曈愣住了。

不是调笑,也没有讥讽。

裴云暎的语气很认真。

周围人流来来往往,四周灯色幢幢,乌靴锦衣的年轻人笑着看着她。

真诚的,没有半分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