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睡不着,熬到天灰亮爬起来,先烧水,又把衣服洗了晾上,楼上楼下扫干净,她没让自己停下来,人忙起来,就没空胡思乱想。 舅妈说陈政对她印象挺好的,知道她现在高三时间紧张,所以暂时以她为主,等到高考结束,时间多了,再好好培养下感情。 陈政来过学校,送过吃的,分给同班女生,以哥哥的名义,周日带她吃了顿饭,不住地夹菜,让她多吃点,现在看着太瘦了。 “谢谢。” “谢什么,应该的。” 事情应该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这是正确的,蒋霜自我催眠。 国庆过后,逐渐转凉,天气时而阴雨时而晴朗,难以琢磨,唯一确定的是秋天太短,而冬天又总是那么漫长。 苏芮对陈政有点好奇,问蒋霜:“你这个哥哥以前怎么没见过?” “两家也是最近才开始走动。”这么解释也没问题,她没有说谎。 “难怪哦。”苏芮点头,她还想问傅也,但这座县城实在太小,来来往往就那几条街,轻易就能遇见,正如现在,路对面的傅也。 身后跟着两个混混,话都看起来挺多的,傅也在人行道停住,等待着绿灯,他也看到了她们,视线不冷不热,却也没见移开。 苏芮凑到蒋霜耳边,说了句傅也。 她知道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傅也会给蒋霜丢牛奶,有时候,还有她的份,时间久了,她对傅也有点改观。 虽然是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太一样,没有那些人的流里流气,打手语的样子,还挺吸引人。 可能是外貌加持,苏芮笃定地加上一条。 蒋霜睁了睁眼,却没往那个方向看,她扭头往那另一个方向走,说自己突然想到还有东西没买。 “什么东西?”苏芮一头雾水。 “本子。” “那条街有具店吗?”她还是被蒋霜给拉走了。 街上撞见傅也的次数不少,蒋霜每次都避开,时间久了,苏芮也知道蒋霜在躲着傅也,至于是为什么,蒋霜怎么也不肯说,她不愿意说,苏芮也不问了。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躲开。 苏芮已经回去吃饭,蒋霜买一些日用品,买完回学校的路上,差一点跟迎面走来的傅也撞上,他跟一堵墙似的立着,单眼皮,不那么爽地睁着,盯着她。 蒋霜低下头,盯着脚面,就要从他身边绕过。 没走两步,包带子被拉住,傅也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她拽回来,他头发又剪短成寸头,一张没有遮掩的脸棱角分明,五官冷硬,有着从泥巴堆里滚出来的野性。 傅也问:你躲什么? 打手语的动作也颇为的不耐烦,就像是憋久了,终于找到宣泄口。 蒋霜看着他,什么也没回,她不知道回什么,她的确是在躲他。 为什么躲。 或许是还有那么丁点儿的自尊心作祟,不见到他,也不会想起那天的难堪。 傅也等了会,继续:说话。 要上课了。蒋霜不对题地回了一句。 有些话并不必说得很直白,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足够,建立一段关系需要时间,结束也许就是一瞬间的事。她想抽走他手里的包带子,别过脸后再看过来的眼神疏远冷淡,她很急,着急要走。 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这种眼神傅也再熟悉不过,挺没意思的,大街上,拽着个小姑娘。 “也哥!” 平时跟着他的几个人朝他这跑过来。 傅也松开手,抬了下下颚,示意她可以走了。 蒋霜感觉胃里堵得慌,像是吃多积食,怎么也消化不了,她顾不得多想,提着手里的购物袋,匆匆走了。 傅也的脸一闪而过。 就像是长长的休止符。 几个人已经过来,看向刚跑掉的蒋霜,还有点印象,不就是傅也前女友,怎么回事,两个人又和好了? 好奇,但是没人敢问,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索性闭嘴。 余光里,蒋霜已经从阴影处跑到光亮里,明暗的分界线在这时候竟那么分明,分明到不像是一个世界。 傅也低头,焦躁地从烟盒里掏出烟来,很奇怪,他没瘾,最近却抽得很凶。 — 时间,平稳度过。 直到又一个月假,舅舅脸色黑沉地回来,舅妈还以为是工地上出事,从小卖部跟着走回家,问是什么情况。 <

> 舅舅一声不吭。 到了家,才问出口:“陈政上我们家做什么?” 舅妈也没瞒着,道:“陈政条件挺好的,你知道的,他刚买了套房,准备结婚就把房子给装了,他工作也好,人也不错……” 话没说完被舅舅粗暴打断,指着她骂道:“霜霜才多大,你就这么着急把她嫁出去?梁英,你还是个人吗?” 舅妈被一声呵斥惊得抖了下,回过神来,眼眶先是红了,难以置信地皱眉,指着自己说:“我不是个人?我不是个人,你说这话不丧良心吗?” 陈阳听到声音从房间里出来,还不清楚是什么事,愣愣问了句怎么了,没人理会,看着情况不对,赶紧跑去小卖部叫蒋霜。 舅妈眼泪唰地掉下来,隐忍地咬唇,泪眼婆娑望过去:“陈家庆,我嫁你的时候,你什么都没有,拿不出一分钱我也跟你,我跟你过这么多年,抱怨过一句吗?你把蒋霜带回来,跟我商量过一句吗?这些年,我对她不好吗?少过她吃穿,打骂过一次吗?” “霜霜是要读大学的,你让她去嫁人是什么意思?” “家里供得起吗?”舅妈陡然拔高音量,“她上大学,陈阳怎么办?两个高中生都已经供不起,两个大学生怎么供?” 她不是圣人,不可能没一点私心,陈阳是她亲儿子,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苦了半辈子,把机会让给别人,让儿子走他们的老路,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钱我会去挣,我当牛做马,也绝不会让两个孩子上不起学。”舅舅黢黑的脸涨得通红。 “你挣那点够吗?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每天,每天半夜惊醒,想到我们欠的债,我愁的根本睡不着。” 没有谁是活菩萨。 至少她梁英不是。 “……” “妈,我不上大学,我出去打工赚钱,我供我姐念。”陈阳跟蒋霜跑回来,他听到后面那句,本能地站出来,挺着胸膛,早已经拿定了主意。 蒋霜拉住他的手往后扯,让他别说了。 舅妈笑了,边笑眼泪边往下掉:“这个家就我一个是坏人是吗?” “舅舅,是我自己不想读了,陈政哥人很好,对我也很照顾,我们也聊得来,真的。”蒋霜挡在舅妈面前,“舅舅,你别跟舅妈吵。” “谁同意你不读了?你要是不想读,你就趁早给我滚出去,去嫁人,嫁给谁都跟我没关系,算我白养你一场。” 舅舅扭头上楼,宽阔肩膀像山一样沉默,有些驼背,常年扛着重物压的,直不起来。 舅妈当天收拾东西回娘家,蒋霜跟陈阳怎么阻拦也没用,她抹了把脸,对蒋霜挤出个笑脸:“霜霜,你别恨我。” 蒋霜心快被拧碎:“我怎么可能会恨您呢,舅妈,是我对不起你。” 舅妈笑笑,什么也没再说,提着包走了。 舅妈一走,家里就冷清下来,陈阳也再乱跑,就再小卖部里待着,蒋霜负责做饭洗衣服做卫生,舅舅白天上工地,晚上回家住着。 又是晚上,舅妈依旧没有回来的意思。 舅舅坐在院子石阶上抽烟,蒋霜洗完碗走出来,在旁边坐下。 月朗星稀,明月并不圆满,有一小块缺口。 蒋霜抱着膝盖,说:“舅舅,你还记得你去大伯家的那天吗?” 没等舅舅回答,她继续道:“我记得,记得很清楚很清楚。” 是冬天。 父母出事后,蒋霜被带回大伯家里,大伯家有三个孩子,堂姐堂哥,她是年纪最小的,大伯母比大伯还要高,大骨架,从没对她笑过,大伯好赌,大部分时间都在牌桌上,两个人时常吵架,不仅吵,还会打,会冲进厨房里拿刀的那种,家具上都有刀砍过的痕迹。 蒋霜带来的衣服被两个堂姐瓜分干净,把自己的破旧衣服丢给她,玩具头绳发夹全都没能留下,奶奶抓着她的手安慰,说没事的,给了东西,就不会被欺负了。 不是的,东西给了,还是会被欺负。 刚开始,蒋霜就跟着奶奶,不敢多吃,晚上就睡在奶奶旁边。平时,大伯母就当没看见她。 没多久,大伯跟大伯母又吵起来,大伯母从厨房里拿出菜刀,蒋霜被奶奶护着,瑟缩在角落里,大伯母歇斯底里吼着:“钱呢,是你跟我说能拿到几十万的,你个骗子,现在一毛钱没有,还多了拖油瓶,你怎么不去死?” “我怎么知道他们蠢得没买保险?”大伯吼回去。 “要死了,指望你就没有成一件事,我是眼睛瞎了才看上你。” 大伯母回头,瞪向角

落里的一老一少。 从此之后,蒋霜在大伯家的待遇更差,她成了肉中刺眼中钉,早上要跟奶奶上坡割猪草,要扫地洗碗洗衣服,下地干活,插秧拔草,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要做,这样才有饭吃,吃饭要站着,不能夹菜,奶奶偷偷给她夹,大伯母拿筷子使劲敲碗,骂奶奶偏心,菜都给蒋霜吃了,他们吃什么? 蒋霜在被子里偷偷哭。 奶奶拍着她的背,跟她说长大就好了。 最难熬的那次是年后,正月亲戚拜年,最常见的是送面条冰糖腊肉,好点的是夹心蛋糕沙琪玛,但那些不能动,回礼以及去别人家拜年要用上,拜年完,堂姐堂哥偷偷吃冰糖,被蒋霜看见,为了封口,他们给了她两颗。蒋霜没忍住拿了,吃了一颗,真甜啊,扭头就要将剩下的给奶奶。 偷冰糖的事被大伯母发现,堂哥堂姐一致指认是她偷的,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被大伯母揪着耳朵从家里拎出去,沿着村里的路,边骂边扇她耳光,骂她偷东西,养不熟的狗,偷东西偷到家里来了。 村里的人听到动静出来了,蒋霜流着泪,伸手去挡,却怎么也挡不住落下来的巴掌,她尖叫求饶说她没偷,还是被打得嘴里全是血,肿到说不出话来。 有人看不下去,问偷了什么,得知是冰糖,皱着眉说孩子还小,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算了。 大伯母耸眉竖眼,声音尖锐高亢:“这是偷什么的事吗?这孩子没爹没妈,现在都会偷东西了,我不替她爹妈管教,长大了还得了?我现在打她是为她好,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蒋霜被打得半死,奶奶晚上捂着嘴哭了四五次。 那之后,蒋霜没碰过零食,再也没犯过馋。 舅舅来看她的时候,她在洗衣服,红色的大盆里堆着一家人的衣服,生了冻疮的手泡在冷水里,反倒是滚烫,但冬天的衣服太厚,浸过水更沉,她都提不太起来,艰难地在搓衣板上回来搓着,背后有人试探性地叫霜霜,她转过头,还没巴掌大的脸木木的,看清是谁,不确定的,很小声地叫了声舅舅。 “诶,是舅舅。”舅舅眼眶猩红,眼底闪过泪光,舅舅抱起蒋霜,脸贴着她的额头,低声问冷不冷。 蒋霜摇头,说不冷,还烫呢。 冻疮那儿,烫得人想去挠,又不敢,会破皮流血。 舅舅进屋,跟大伯大吵一架,扯着蒋霜身上没一点绵的单衣,举着她全是冻疮的手,说怎么能连耳朵脸上都长冻疮,问他们还是不是个人,大伯被说得提不起头,大伯母踢翻凳子:“你要这么心疼你带回去养啊,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我自己还有三个孩子,我养得过来吗?” 舅舅摸摸她的脸蛋,温声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回家。 蒋霜握住他的大拇指,小心翼翼地点头。 她跟奶奶告别,奶奶让她乖一点,只有乖一点才会有人要,哭完又笑,给她扎好辫子,让她跟着去,有时间就过去看她。 奶奶是个骗子,她没有,一次也没有,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舅舅抱着她走了,什么东西都没带,给她买了衣服鞋子,直接换上,旧的全丢进垃圾桶,回去的路上,舅舅跟她说,舅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会对她很好,像妈妈一样好。 回去不可避免的发生争吵,蒋霜站在院子里,她慢慢打量着眼前陌生环境,最后注意力落在角落里搁着的一盆衣服里,她想了想,走过去,打开水龙头,将衣服浸泡在水里,洒上洗衣粉。 “陈家庆你有病,自己家里什么情况不清楚啊,赶紧哪来的送哪去。”舅妈怒气冲冲地走出来,看到角落地蹲着的身影顿住了。 蒋霜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手里抓着的衣服还在往下嗒嗒嗒滴水,她圆圆眼睛红彤彤的,怯生生地喊了声舅妈。 舅妈拧眉,没打算搭理她。 蒋霜站在那,声音细弱:“舅妈,我吃得很少,真的,我也不爱吃菜,我很勤快的,什么都能干。” “舅妈,你能不能,让我留下来。” 眼里雾蒙蒙的,近乎哀求地望着她。 舅妈心烦意乱,胸口被什么堵了一样,三两步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衣服:“你洗什么,屁大点能拧干吗?净添乱!” 回头又瞟了眼舅舅:“桌上还留着饭菜呢,自己热了吃,你不饿,孩子不饿吗?” “好,好诶。”舅舅舒了口气,招手让蒋霜过去。 舅舅在陈阳房间里支了张床,蒋霜就这么留了下来。 …… 蒋霜望着月亮,擦掉眼角的湿润,就像是被带回来的那天一样,轻轻握住舅舅的拇指,感受到指腹上生着厚茧,沟沟壑壑,粗糙的很,再也不是记

忆里的感觉,但还是温暖的。 “舅舅,够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妈妈也不想你这么累的。挺好的,真的,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安排。”她叹息一声,积压在心底很久的。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舅舅,舅妈也是最好的舅妈。” 没两天,舅舅起了个大早,去接舅妈回来。 — 高三月考,蒋霜第一次掉出全班前三,年纪排名更不用说,班主任以及其他科老师轮番叫她进办公室,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压力太大,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尽早跟他们说。 蒋霜说没问题,可能是考试时身体不舒服。 只有她清楚,她心思已经不在学习上,高考变得毫无意义,她甚至后面的课也不上了,找份工作,给陈阳上大学攒点钱,等六月份,再回学校象征性地参加高考。 蒋霜没拿定主意,放假出校门时,有几个人走近,她认出其中一个,细长眼,总在傅也身边打转的混混。 “嫂子?”对方不确定地喊了她一声。 蒋霜有些戒备,问:“有事?” “有事,出大事了。”找到了人,细长眼松口气,“也哥受伤了,伤得还挺重的,这几天一直发高烧,吃药也没见好,我们几个糙老爷们的也照顾不来,那什么,嫂子你能不能去照看一下?” 蒋霜愣了下,声音是冷的:“怎么伤的?” “你知道我们,打架是家常便饭,哪知道这次玩阴的,早早地藏了刀,我们什么也没带,赤手空拳的,怎么打得过,也哥挡在前面,挨了好几刀……” 傅也的确伤得很重,几刀砍在胳膊上,几刀在背上,胸口也挨了一刀,上半身缠满了纱布,右手手臂包裹的更严实,他躺在出租屋的房子里,旁边凳子上堆着消炎止痛的药,蒋霜进来时,他还在睡,睡得沉,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他发着烧,脸上是不正常的红,额头上冒着汗,嘴唇干裂枯白,烧了几天,人也跟着瘦了一圈,下颌骨突出,就像是病入膏肓,麻木等死中,房间里连热水都没有,被子胡乱给塞了两床,地上全是烟蒂,桌子上堆着吃过的泡面,没有一点照顾病人的样子。 几个人将钥匙给了她,很快就溜走了。 蒋霜静默地立了会儿,缓慢地呵出一口气,她卷起袖子将一床被子拿走,折好放回柜子里,又打来一盆冷水,毛巾浸过水后,替他擦脸,擦过脖颈,唇上用水润了下,过了会儿开始清理桌上的垃圾,扫掉烟蒂,找来烧水壶,烧上热水…… 中途回了趟学校,找到老师,面不改色地撒谎说家里生病,想请假几天照顾。 老师答应得爽快,毕竟以前,蒋霜生怕落下一节课,从没请过假,半天都没有。 再回傅也出租屋时,手里多提了一份粥,到时候热一热就能吃,傅也还没醒,她身心俱疲地坐在破沙发上,仰着头往后靠,整个人有些麻木。 有时候,不得不认命。 她注定念不了大学,而傅也,打架斗殴的小混混,要么有天被人砍死在街头,要么把别人砍死蹲牢里。 他们的未来,很早就被人言中。 …… 傅也是在半夜醒来的,脑子被烧得迷迷糊糊,他支着左边没什么事的胳膊缓缓坐起来,动作不能太剧烈,胸口背部连呼口气都疼,别说做点什么动作,光是坐起来,就花了他好几分钟,黑暗里,看不清,他凭着感觉去摸凳子上烟跟打火机。 单手不太好操作,好不容易抽出一根,放在嘴边咬住,憋出一脑门的汗。 手上没劲儿,摁打火机的点火器都难,指腹好几次滑过去,终于摁动,呲的一声,蹿出一小簇火焰。 傅也低头去点烟。 没点上,有人抽走他嘴边的烟,他抬眼,看到微弱火光照亮的脸,眉眼干净,杏眼黑白分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蒋霜:“不许抽烟。” 皱眉蹙眼,乍一看还挺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