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姑娘,你怎么了?”

江闻也好奇地停下脚步,来到呆立不动的袁紫衣身边,却被她冰冷出汗的手掌瞬间攥住,另一只手坚定指向了屋内。

“我……我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在屋里的……”

江闻心中一跳,也看向袁紫衣所指的方位,只见到灯火幽微的村屋民舍当中,突兀地点着两盏昏黄微弱的油灯,而旁边的白色蜡烛早已尽,化为供桌前那一滩融化殆尽的蜡白痕迹,宛如风干的残留血迹。

洞开的门板上贴遍惨白符箓,密密麻麻极像是阴暗处滋生的霉菌斑点,但袁紫衣所描述的招手之人全无所见,只有一口硕大黑棺摆在正堂当中,棺盖单独立在一旁,缠绕着一匹又长又厚的粗麻,堂中地板上滴答不休,正垂落着一些可疑而腥臭的水渍。

“阳宅阴居,神人守户……”

江闻喃喃自语,果然发现了黑棺前头的供桌之上贴着一张大红纸张,并用粗劣旷迈的笔法,画着一位龟形鹤背、大耳圆目、胡须硬如铁戟的长髯神人,身穿大红袍服,怒对着江闻的目光。

“他们怎么会把尸体放在家中,自己屋里却没有人住?”

在这种极度的心理暗示下,江闻也不确定袁紫衣究竟是看见了什么,但他清楚久留无益,便立刻拉着她离开那处民房了。

这下一路看过去,江闻发现每间村屋民舍都大同小异,千篇一律地皆是当堂黑棺、红袍神人,屋间歪斜甬道也看不到一丝人影,整座村子都像被死人所占据,化为一处诡谲阴暗的鬼村。

道路尽头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巍峨庙宇,鱼贯而入之后发现,庙里竟然住满了惶惶不安的村民,纷纷从仪门到大殿前露天而居,仿佛只有在近在咫尺的神明庇佑下,才能换来一丝心慰。

庙门上写着“南海古庙”四字,屋顶的正脊侧脊采用石湾陶瓦、博古花板,上有飞龙戏珠,鳌鱼镇脊,彩凤朝阳,神兽护卫种种形造,无不是结构精巧、巍峨恢宏,正符合这座轩昂大度的庙宇之风。

沉默了一路的严咏春,在踏进南海庙大殿的那一刻,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茫然无奈,却似乎没有发现袁紫衣神情的异样。

“江掌门,这几天我们在村里见到太多离奇诡异的事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严咏春站在大殿之中,看着神龛中穿着大红蟒袍的威严神像,娓娓说出近来遇上的事情。

章丘岗村身处江畔海口,最早不过是突兀于西江畔的一处山崖,历来都有些江怪石蟠的异闻,就连脚下这座巍峨壮观的南海古庙,也是往来江海的海客商旅捐资修建,用来护佑平安的。

然而这庙中不塑龙王妈祖,所祭拜祈祷的是广利洪圣大王,自古以来就是掌控制压南海的神人,最擅能制服江河洪波、平衡雨旱灾异。

庙宇规格隆重,内有青砖石脚、红阶砖铺地,外面那堵绿豆青水磨石砖墙色泽发青宛如墨玉,也是质地细密光润,工艺十分精细,据说乃是取海眼龙穴中的水精泥土烧制,水火雷电都不能损毁。

而广利洪圣大王身像的背后,有一副大浮雕壁画,正中雕刻一只正在南海神庙上空喷水的五爪金龙,远处有白帆点点的大小海船,浮雕壁画两侧有一副对联,分别是“伏波万里显真龙,顺水千舟朝洪圣”。

相传这尊神像所在、壁画下方,就镇压着传说中的龙穴位,这条龙脉从龙头山经南海古庙,越珠江至番禺化龙冈尾,而龙穴位在神庙大殿南海神像底部中央,镇压住了万丈洪波,避免岭南诸郡化为泽国。据说正因如此,龙穴位下方的泥土即便独处章丘岗上,以手触之也终年湿润。

但事情就在最近,出现了些许的异常。

村中青年下海捕鱼时,经常从西江上眺望间海口之中,飘荡着一艘庞然铜船,浑身铜锈斑斑、不见帆桨,随波飘摇在万丈洪波之上,每到午夜从海中浮现,就会发出震耳欲聋的铮鸣之声,还夹杂着漫天喊杀怒吼之音,场面极为骇人。

自此之后,章丘岗外就经常有往来船只失事,特别是清廷水师舰船靠近屡屡倾覆,只能仓促掩埋在沿途的沙洲之上,尸骸隳露惨不忍睹,每到子夜时分常有鬼哭之声传来。

此事唯恐动摇军心,广州提督密嘱不传,违令者斩,可章丘岗村被连日来的倾覆船舶折磨不已,任谁也不希望每天醒来,都会在家门口碰上许多死尸和残肢,故而他们延请法师做法,想用水陆道场衍灭海中的怨气。

就在十天前,村里来了个自称活神仙的邋遢道士,先是演化了一场“磨头洗面、脱胎换骨”的“仙术”,从邋遢粗砺的野汉变成一个面如冠玉的道人。

随后,他又从葫芦里放出两条泥鳅般大小的“蛟龙”。他在海边挖出一个小坑,将那两条泥鳅投入此水坑中,只见泥鳅入水后,立即在坑内来回游动,以其尾部扫过水坑四周,水坑的四周随着其尾部的接触而塌陷下去,水坑的面积变的越来越大,坑内之水也暴涨起来。

不一会儿,海中水坑的长宽都变的有好几尺之大了,这时道人才对村民说:水坑如果变的更大了,那这两龙就难以再捉住了。于是他便将这两条龙变的泥鳅收回到瓶中,村民见状逐渐相信真的有龙,从此对自称活神仙的道士非常尊敬。

步步为营赢得信任之后,这名道士斩钉截铁地对村民说,最近章丘岗村屡见灵异诡怪,是因为龙穴之下走脱一条千年古虺,孳生为这西江之外、南海之底的一条孽蛟,它数百年来吞食海底的前宋古尸,已经快要成了气候,这才幻化出当初宋末铜船祸害生民黎庶。

庙中洪圣大王虽然法力高深,却被龙穴困住,自然无法到茫茫大海中擒拿妖物,村民必须如同端午那般选在阳月阳日划船击鼓、投粽驱虺,把孽蛟赶回龙穴之中重新镇压,才能消弭这场祸患。

对此村民信以为真,便派出了村中精壮男子,出资做舟择日下海,还让活神仙闭关连夜做法,为龙舟开光,确保万无一失。

可谁也没想到,这名“活神仙”其实是“活阎王”,他此行早已图穷匕见,竟然连夜锯断了龙舟并用胶粘合。第二天村人划舟到海中央遭遇大浪,阖船倾覆,这才重演了南巡狩不返的昭王故事……

“我来到章丘岗村的时候,惨祸已经酿成,气愤不过才留下来主持公道,防止有人趁火打劫。”

严咏春说得很寻常,可像这样家家戴孝的惨剧,更意味着章丘岗村的青壮年男性劳力丧尽,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茕茕孑立——这正是严咏春学拳的初衷,显然是因此动了恻隐。

“严姑娘如此慈悲为怀,尊师五枚师太见到一定会欣慰无比。”

江闻称赞着严咏春的同时,故意看了袁紫衣一眼,顺利收获了一个白眼。

江闻思索一会了,在严父的介绍下找到了章丘岗村的一名村老,主动地详细问起事情涉及的的地点、预兆特征,连一点皮毛细节都不肯放过。

袁紫衣和严咏春看着江闻询问村老,表情时而思索、时而犹豫、时而恍然,最后才站起身来,有些无奈地望着南海古庙之外的暗夜。

“江掌门,前面的事情我虽未全程亲历,可也觉得离奇可怖,多日下来也没有找到线索。”

严咏春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这些事情在我来之后也没结束。村里近日不仅有生死之祸,更有妖异之状,村中灵堂频频有鬼影白日出示,夜半则化为守尸鬼袭击村人,就算我略懂武功,也没能对付的了它们……”

江闻神色一变,像严咏春这样的武功竟然都对付不了的“鬼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形状模样,又会有怎么样的灵异现象。

袁紫衣忍不住转头问江闻:“江掌门,你先前一直说学武解决不了问题,那你对于眼下这个事情,又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呢?”

江闻表情略微严肃地说道:“紫衣姑娘,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前者明显是在杀人害命,而后者又显得过于离奇。我不怕阳间闹鬼,只怕一堆假鬼之中混进去一只‘真鬼’……”

“真鬼?”

袁紫衣和严咏春不约而同地问道。

江闻点了点头,用难以形容的无奈口气说道。

“二位如果不信,不如随我一同去看看,其实我倒宁愿是鬼——毕竟有些东西被放出来,可比鬼还要可怕,还要难测,还要让人不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