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菜市桥瓦子巷,百花院的客厅内。

高大姐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道:“天地良心,不关奴家的事呀。柳三哥的剑,已被捕快看起来了,这跟奴家无关啊……”

一杯道长与柳三哥面面相觑,一杯道长问:“柳三哥的剑在你这儿,捕快怎会知道?”

高大姐道:“我几乎都要忘了,谁去记这把破剑呀,盗贼克星李得胜一个劲儿追问,奴家被他逼问得竟记起来了,真是冤枉鬼叫的事呀。”

一杯道长问:“李得胜来过了?”

高大姐道:“他前脚刚走,后脚我就叫小王去请你老啦,做个道场,除灾消难,也好过两天安生日子。一个时辰前,李得胜在这儿,死缠着奴家,好像奴家与柳三哥合谋,杀了老龙头似的。听下人说,如今还没离开百花院呢,李总捕头与袁捕头带着十来个捕快守在杂货仓,专等柳三哥来取剑,好将他拿下。并关照管家,任何闲杂人员,不得靠近杂货仓,胆敢靠近偷窥者,格杀勿论,除了一个端茶送水的龟奴,概莫能近。”

一杯道长道:“你要少说一句,多好,啥事儿没有,多说了一句,就沾上祸水了。活了这把年纪,祸从口出的道理都不懂,真是枉长白大喽。”

啪啪啪,高大姐一个劲儿打自己嘴巴,道:“奴家该死,奴家真正该死,这张嘴巴,就喜欢嚼舌头,东家长,西家短,不说闷得慌。如今,就是将舌头嚼碎了,也无济于事啦,是啊,要是不说,哪有这事儿。不过,奴家不是存心要夺三哥之好,实在是被逼无奈之举。当时,李总捕头如凶神恶煞一般,审问奴家,看架势,恨不得将奴家一口吞了,平日,奴家对他不薄,该打点孝敬之处,从不吝啬,他竟忘了个干净,抹了脸孔不认人,吃相难看之极,奴家吓得尿头儿都逼出来了,他摆着那张枉丧脸,指着奴家鼻子,拍桌大骂,吐沫星子四溅,接连问了十七八个问题,问得奴家晕头转向,六神无主,一个女人家,怎见过如此阵势,临到末了,李总捕头铁青着脸,一字一顿道,姓高的,老子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你要是敢撒谎,就跟老子到衙门走一趟,这一去,能不能出来,就难说了,你照量着办吧。奴家吓得连连点头道,我交待,如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负隅顽抗,死路一条,这个道理我懂,求李爷法外开恩,衙门能不去,最好还是不去。李总捕头道,那好,老子问你,柳三哥可有啥东西留在你处?奴家道,没有啊。李总捕头道,老子再问你一遍,多问不问了,你仔细想想,若是故意隐瞒,知而不言,言而不尽,藏藏掖掖,偷吃闷包,事后查实,当以通匪罪论处。奴家心头一急,突然记起,柳三哥有把破剑留在我处,便道,噢,对了,对了,真是打煞个忘记,对不起,李爷,你不问,奴家真记不起了,柳三哥有一把灰不溜秋的旧剑留在我处,剑刃钝得割卵不出血,那算不算留下的东西?李总捕头头一歪道,算,当然算,怎么不算!快去拿来看看。于是,奴家派龟奴去杂货仓中,找来那把灰尘仆仆的旧剑,李总捕头拔出剑来,只见剑身锈迹斑斑,他掐下一根头发,往刃口上轻轻一吹,那头发竟断成了两截,奴家看得傻眼了,原来,是把吹毛断发的快剑啊,人不可貌相听说过,原来,剑也不可貌相呀。李总捕头这回乐了,面带微笑,捧剑在手,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中指在剑身上一弹,叮一声,清脆悦耳,余音袅袅,好像男人家都喜欢刀啊剑啊的,他连声赞道,这把剑世所罕见,叫啥来着,挺拗口的,奴家有些记不上来了,叫,叫,对了,李总捕头道,叫‘雪域昆仑松纹剑’。”

说罢,高大姐坐在地上,双手拍胸,恳求道:“天地良心,冤枉呀,一杯大仙,奴家是被逼无奈呀,不是存心要夺柳三哥所爱呀,你千万给奴家作主,救救奴家吧,托九天众神,跟天喜无敌大剑仙打个招呼,放过奴家这一回,好不好,啊?”

冲虚道长终于开口,道:“善哉善哉,一杯道兄,看来大姐说的是真话,你就姑且作法一试,也许,九天众神真肯帮忙,也未可知呢。”

一杯道长问:“既然冲虚兄也这么说,山人也只有勉力而为了,凭良心说,这事真有点儿难啊。”

高大姐道:“大仙道法高明,法能通神,大仙的好处,奴家没齿不忘,要是忘了大仙的好处,奴家不是爹生娘养的,是石板缝里暴出来的。”

一杯道长凝神闭目,扬起手中长剑,捏个剑诀,呀,一声怪叫,又在客厅场子中绕起圈来,时不时将灵符在烛火上点,抛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乘云上九天,求仙来帮忙。”说罢,摘下腰间葫芦,咕噜咕噜,连喝三口酒,第三口酒没下肚,含在口中,走到高大姐跟前,对着她的脸,噗噜一声,夹头夹脑,喷了出去,大约,高大姐已被喷惯了,也不惊骇,只是用手抹去酒水唾沫,没一丝懊恼埋怨,一付逆来顺受,心安理得的模样。

一杯道长挥舞宝剑,在高大姐头上画了三个圆圈,道:“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仙水夹头浇,所求有希望。”

一杯道长又在客厅中绕了三大圈,走到高大姐跟前,道:“起来吧,大姐,作法侥天之幸,总算告成,你大可高枕无忧,往里床睡了。太白金星已答应山人,托梦给天喜无敌大剑仙,告诉他,宝剑丢失与大姐无关,是衙门李总捕头造的孽,让他自己去找李总捕头算账去,跟大姐没一丁点儿关系。”

高大姐起身,拍打着衣上的尘土,道:“若是天喜无敌大剑仙,不卖太白金星的账,怎么办?”

一杯道长道:“大剑仙还欠太白金星一个人情呢,不可能不卖账,这个你就不懂了,仙人最重交情,情重如山,欠债必还,宁可自己受委屈,也决不亏待了朋友。哪像人间呀,今日称兄道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明儿个,因一点蝇头小利,说翻脸就翻脸,啥难听的话都骂得出,之后见了面,就如陌生人一般,互不搭理;更有甚者,骂得兴起,拔出刀子就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得人心寒。如今,江湖上交朋友,没一个真心的,全提着心,留着后手呢,谁真心,谁傻冒,你说对不对?”

高大姐道:“对极对极,道长的话总是对的,这么说,奴家就放心了。”

高大姐话音刚落,砰一声,客厅的门打开了,盗贼克星李得胜,带着四个捕快闯了进来。

盗贼克星李得胜见客厅里香烟缭绕,乌烟瘴气,一地纸灰,酒气拂拂,还多了两个道士,喝道:“你们在搞啥鬼名堂?”

四个捕快如临大敌,刷一声,散开了,摆个阵势,呛啷啷,刀剑出鞘。

高大姐叫道:“哎哟哟,李爷啊,你可别误会,奴家请了两个道士,在做道场呀,快叫弟兄们收起刀剑,奴家见着刀剑,就脚骨发软。”

李得胜向弟兄们一摆手,四个捕快即刻会意了,又是呛啷啷声连响,刀剑入鞘,不过,戒备的阵势还是没变,手握刀把,严阵以待。

李得胜冷笑道:“是不是在咒老子早一点死?”

高大姐陪笑道:“给奴家十个胆子,奴家也不敢呀。奴家巴结李爷还来不及呢,做咱们这票生意的人,全靠李爷罩着,没李爷关照,这生意,一天也开不下去。来人哪,把客厅打扫打扫,请李爷上座呀。”

进来两个仆人,打扫客厅。

李得胜目光如电,在一杯道长与柳三哥脸上一扫,道:“咦,又是你们两个,干啥来啦?”

一杯道长道:“应高大姐之邀,做道场来了,不瞒你说,混口饭吃。”

李得胜道:“不是闻着腥味,偷腥来了?”

一杯道长嘻嘻一笑,道:“猫闻着鱼腥,哪有不贪的,长官说得没错,哪儿有饭吃,往哪儿跑。不过,这次不是,是百花院的小王,硬把咱俩拽来的,还说,不去他就不走了,碰着赖皮鬼,一点办法没有。”

李得胜话里有话,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一杯道长涎笑道:“不是,山人是揣着糊涂装明白。”

李得胜道:“此话怎讲?”

一杯道长道:“山人道行有限,似懂非懂,内里确实糊涂透顶;外表却硬要装着明白,手执降妖剑,脚踏七星步,口念道德经,驱魔又画符。哎,说到头,无非是在江湖上混口饭吃,谁叫山人长着一张嘴呢。等到口眼一闭,就万事皆休了。”

高大姐道:“一杯大仙真谦虚,不管怎么说,奴家就是信大仙。半年前,奴家得了头痛病,怎么治都治不好,大仙来了,做个道场,第二天,头就不痛了,竟比吃药还灵;这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回,奴家碰头磕脑,尽是晦气事,竟三不接头,牵涉到柳三哥谋杀案中去了,如今好了,大仙道场做过了,料想晦气落沉沉,走到尽头了,赶明儿,阳光普照,鸿运当头,好日子也该来了吧。”

李得胜指着柳三哥问:“他来干嘛?”

柳三哥立掌一揖,微微一笑,也不应答。想不到一杯道长的口才,正经不赖,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活的说成飞的,索性由他说去罢。

一杯道长道:“冲虚道长修真功德,可比山人高多了,他不来,山人还真接不下这单活计来呢。这百花院阴气太重,须用青城山的九鼎真经符咒,方能祛散阴邪龌龊,调和暖风阳气,既到此地,就得拿出一点真功夫来,总不能白吃白拿高大姐的吧。”

仆人将客厅收拾干净,端上茶水,众人落座。

盗贼克星李得胜道:“待会儿,派个人,送十份夜宵到杂货仓去,当值的弟兄们也是人,也得吃。”

高大姐道:“要酒吗。”

李得胜脸一沉道:“不要,不许!谁送酒,老子弄死谁,以通匪罪论处。”

高大姐道:“我送呢?”

“同罪论处。”

高大姐道:“李爷,咱们可是有交情的呀,你是不是太一本正经了?”

李得胜道:“交情是交情,执法是执法,老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记住了,别碰底线,谁碰谁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