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黑得早,才五点多,天色已经灰蒙蒙的。 傅也黑色羽绒服,也许人安定了一些,整个人的气质柔和许多,双手插兜,高出她一个头,眼皮低垂,像是人刚醒,有种惫懒劲儿。 蒋霜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单纯只是看见他,很想跟他见个面,哪怕就是几分钟,她的确不能跟他多聊,晚自习的时间快到了,苏芮还在等她。 傅也说放了假,回来看奶奶。 蒋霜点点头,又偏过头,指向不远处的苏芮,说自己同学还在等自己,就先走了。 傅也了然,颔首。 再见。蒋霜挥了下。 过年见。 傅也勾唇,似有笑意。 蒋霜抿唇笑了下,远处苏芮在叫她,她转身朝苏芮的方向跑回去,跑近了,苏芮撞了下她的肩膀,说她刚才这样特别像是去见男朋友。 “别胡说。” 苏芮视线越过她,看向身后,下巴扬了扬,道:“哟,人还看着你呢。” 蒋霜下意识回头去看。 渐渐暗下来的夜色里,傅也背影直挺,大步流星。 苏芮捧腹大笑,俏皮地皱了皱鼻尖:“霜霜,你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啊!” 蒋霜无力反驳,抱住她的胳膊,往学校走。 苏芮还在说:“班上好几个男生喜欢你,都有人明里暗里跟我打听你,你都没当回事,怎么对他这么上心,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没有,我对谈恋爱没兴趣。”蒋霜老气横秋地回,说现在一切以读为重,读完,进入社会,赚多点钱,等空闲了,再想其他事。 苏芮夸张地拍手:“你比我爸还古板,我爸起码说大学能谈。” 蒋霜也没多说,只是推着她快点走。 — 寒假如期而至,期末成绩在回家几天后出来,蒋霜重回第一,年纪前十的好成绩,陈阳进步不少,拎着成绩单没少嘚瑟。 假日里,蒋霜自发地给陈阳补起课,他英语垫底,语法要从头开始教,假期就十来天,起早贪黑,不比在学校里轻松,舅妈看在眼里,天气冷,就先发好一盆炭火,放在桌底下,再铺上厚桌布,保留住热气。 吃过饭,蒋霜还想去看小卖部。 舅妈擦干净手上的水,道:“又没什么人,那么大点的地方也装不下两个人,你学你的。” 渐渐地,一些活也不让蒋霜干。 春节前两天,舅舅工程上的工资结算,满面红光地回家,从包里取出两叠红色纸币,全堆到舅妈的面前,舅妈看着,眼角细纹明显,抬眼,对上舅舅的目光,嗤了声:“瞎显摆。” “一年就这一次,还不许我显摆啊?”舅舅咧嘴笑了,往后面靠去,大刀阔斧地坐着,“等会我们也进城买点好的,今年我们也要过个好年。” “还不够还债的。”舅妈嘴上这么说,神情是柔和的。 “债要慢慢还,钱也要慢慢挣,日子要好好过。”舅舅悠悠道。 陈阳很配合地鼓起掌来:“爸,你这话还怪有哲理的。” 舅舅挤眉弄眼,自信起来,“那是,你爸要是一直上学,没准就是哲学家。” “净吹牛,你读的时候考多少分你不知道啊?”舅妈不留情面拆台。 “也是,要继续读,就没你什么事了。” 舅妈笑骂几句,就差上手了,自顾自地收了钱,又被调侃是收租婆,陈阳跟蒋霜笑个没完,当天两个人就进了县城买年货去了。 除了对联,还带回来了红灯笼,陈阳蒋霜研究了一番,挂在门口,退到远处观望,红彤彤的,很有过年的喜庆氛围。 这次年夜饭,比往常都要丰富。 舅舅兴致很高,这次允许陈阳跟蒋霜都喝一点,不过是啤酒,白的不能沾。 陈阳这种小男生,私底下喝过酒,舅舅骂了句臭小子,又让蒋霜尝一尝,不喜欢就算了,蒋霜捧着杯子,如喝水一样喝掉半杯,三个人的视线都看过来,抿了下唇。 “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陈阳抓着她的手臂,难以置信。 蒋霜眨了眨眼睛,许多答案在脑子过了一遍,最后镇定道:“可能是遗传舅舅,天赋异禀。” 舅舅哈哈大笑,“都说外甥像舅,脑子也随我。” 陈阳嘁了声:“禁止夹带私货。” “碰个杯。” “来来来。” “说点吉祥话!” 陈阳看向蒋霜,抬了抬下巴示

意。 蒋霜想了下:“祝愿我们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好!” “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吃过年夜饭,还有压岁钱收,一人五十,其他亲戚也会给,但这种一般是家长互相给孩子,交换来交换去的,最后还是舅舅舅妈掏钱,蒋霜一般都会上交,她赚不了钱,只有尽可能的省钱,这次,舅舅让她自己留下。 按照每年惯例,蒋霜主动去看守小卖部。 有几个小孩跑来买炮仗,拿着压岁钱,出手阔绰,一拿就是好几盒,村里大多互相认识,他们要叫蒋霜姐姐,乖巧的很,蒋霜就让他们自己算找出的钱,小不点们就拧着眉头,掰着指头算,错得离谱的被点了下额头,说数学不过关,立刻就有人抢着说他数学才考了三十分。 小家伙涨红了脸,辩解说自己语满分。 蒋霜笑笑,将找来的零钱递给他,捏了下脸,说很棒,继续加油。 拿了钱,几个一溜烟又跑了,寂静中,时不时传来炮仗声跟笑声。 放过鞭炮,吃过年夜饭,大家聚一块打牌闲聊,小卖部的灯还亮着,月光皎洁,照在莹白的雪上,蒋霜托腮发呆,遍地如碎钻闪耀,今年的雪垫得比往年高,厚软如棉絮,竟也不觉得冷,她看见傅也踩着雪走来,像水墨几笔勾勒的落拓身形,厚外套和黑色长裤,两肩平直,露出修长脖颈,依然清瘦。 他走近,带着雪天的冷意。 过年见,就像是一句心照不宣的暗号,她知道傅也会来。 去年也是在这里,两个人一起看了场烟花。 蒋霜抱着双臂,做发抖的样子,问他冷吗? 还行。傅也回。 蒋霜问他要不要进来坐会儿,虽然里面挺小,但挤一挤也能坐两个人,底下就是炭火,比外面暖和得多,傅也摇头说用不着,他在外面就行,其实应该有更多话才对,像朋友那样寒暄,但手语不像正常对话,轻易就剔除掉你怎么样,这个年过得好吗之类的客套话,他靠近窗口,她递过几颗糖,熟悉得就像是天天见面。 糖也是舅舅买的年货,她不吃,舅妈塞了一把进她口袋,她捏着看了好一会,还是吃不下去,吃到嘴里或许是甜的,但她感觉的不是,现在全都给了傅也。 傅也随手剥开糖纸丢进嘴里,空气里,是淡淡的水果糖的味道。 味道闻起来很好。蒋霜合上,放在手边。 吃过糖,傅也停顿了下,而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捏在指间,小小一个,就像一个造型奇特的耳机。 一只助听器。 看清他手里的东西,蒋霜怔怔,视线移到他脸上,小卖部里的灯泡用久了,灯泡壁附着着黑色,照出的灯光早已发暗,傅也松散地趴在窗口,立体五官被照出阴影来,眼窝显得更深,眉骨高耸,眼神平直地看她。 周围安静的过分。 他偏过头,将助听器挂在耳朵上,动作生疏,但总算是戴了上去。 蒋霜眼也不眨地盯着,似是见证一个奇迹出现,她屏着呼吸,静到能听见心跳声。 她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去佩戴助听器,他没所谓的样子,让她以为他这辈子也会这样,听不到声音,世界寂静无声。 傅也曲着分明骨节的手指,指腹点了下耳边,示意她靠近。 蒋霜呼吸一滞,她撑着一只手臂有些费力的前倾着身体,一点点靠近,少年下颌线锐利如刀,长睫毛垂着,她摁着狂跳的心脏,贴近他耳朵,鼻尖几乎快碰触到他的耳廓,温热气息呼出,喉咙艰涩,缓了缓,耳语一声。 只一声。 饱含千万般情绪,好似耗光她所有的力气。 蒋霜退回来,小心翼翼地去看他的神情。 傅也掀起眼皮,眼底闪过熠亮的光,他偏头对上她的视线,扯唇,于沉默中笑了。 十年,他第一次听到声音。 是蒋霜的,她叫他阿也。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是多年以后也依然回味的晚上,早已经习惯黑暗的人,见到了第一束光,习惯寂静无声的人,听到声音,起初是电流涌过,身体感官放大细枝末节的震感,前所未有的体会,分明只是蝴蝶扇动翅膀,却掀起滔天巨浪,声势浩荡的,完全将他淹没。 蒋霜手放在心脏的位置,不止怎地,眼底先湿润。 助听器不便宜,几乎花光傅也所有的钱,他走近去,几分钟就出来,店家一再让他做完检查后配一个合适的,因为不知道他听力损失程度,随便买一个很可能听不到声音,还会让他剩余听力受损,他钱不够,买了一个便宜的,揣在兜里,大步流星

地走出去。 他想过戴上也听不到的情况,聋了这么多年,有没有用很难说。 买助听器的事傅也谁也没说,车队放假过年,他一直到现在才戴上。 听到了吗?蒋霜仍打着手语问,心里隐约有答案,但还是固执地要问一遍才安心。 月亮清冷地挂着,雪花一片片地往下飘落。 傅也头枕着手臂,轻阖了下眼皮,淡笑,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即便并不清楚,要费力去分辨,声音轻柔,像记忆中溪流声,余音似涟漪一圈圈荡开。 嗯。 原来这就是蒋霜的声音。 他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