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十四年五月,皇帝李豫崩于紫宸内殿,临崩前出诏,遵守了父子间秘密的诺言——皇太子李适监军国大事。

消息送至泾州,举州为皇帝服丧,其中高岳也无法例外,家中由芝蕙操工丧服。

最早京城的敕使和驿吏送来的服丧要求,是遵循李豫的遗诏的,皇帝要求“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就是说天下的官吏百姓,只要为朕穿三日丧服即可除服。

三日后,高岳刚刚除去丧服,就坐孔目院,亲手给营田有功的健儿们分发赏格:段秀实确实是个清正廉洁、说到做到的节帅,他从行营仓廪里拨出数千匹上等的绢布来,由高岳制定名簿,准确无缺地发给了所有于军屯当中立功的将士。

其中就有史富,这小子被枷了十日后洗心革面,居然得了赏格的第二等,足足发了九十匹布(因为事前预支了十匹),在孔目前是千恩万谢。

“史富,马上良原、杜原、白石原都要开屯,你是去也不去?”高岳提笔将名簿上的名字勾当好,便问立在堂下的史富道。

“去去去,当然去,老婆还缺身秋衫,但恐孔目不抽点我!”史富忙说道,引起下面其他军卒一片笑声。

城外,整个百泉的军屯麦田收获,都被收割下来,军卒们挥动镰刀,挥汗如雨,沉甸甸地金色麦穗铺满了各处沟垄,接着装载于一辆辆犊车里,车队首尾相连地运到仓廪,而这会儿京城又有驿吏挥鞭飞马赶来。

段秀实很快在满是缟素的府衙正堂,召见了高岳:

“逸崧,你得尽快行个牒,大行皇帝的丧制又有变化。”

高岳听到这话,满脸纳罕,不是三日就除丧了吗?

见孔目官这副神情,段秀实摇摇头,低声告诉他,为了丧制的事情,朝堂中常相和崔舍人争执得非常激烈,互相指责对方不守丧礼。

原来,李豫刚刚驾崩,常衮就带着武百官于大行皇帝的棺椁前恸哭,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去世,表示哀悼是人之常情,可常衮最后为了展示自己的悲怆,就有些过分了,他是早上带着百官去哭,傍晚又带着百官去哭,哭完后本来已下殿,然后冷不丁又悲从中来,返回去又扶着棺椁哭天抢地,闹得百官也只能随他一起去哭,几日下来整个朝廷官员委顿不堪,正常事务也被打乱。

中舍人崔佑甫就提出建议,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诏,三日后便可除丧,那么现在时间也到了,大家都正常工作吧。

常衮不乐意,他也是精通礼制的,就反驳说古礼里规定,卿大夫要为国君服丧三年,按照汉制也要服丧三十六天,哪怕就遵为玄宗、肃宗皇帝服丧的先例也要二十七天,况且大行皇帝的遗诏里称“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即是针对的是胥吏和百姓,我们身为公卿大夫,不可与其同列,当然要为大行皇帝服丧二十七天才对。

崔佑甫又反驳说,宰相完全是曲解“天下吏人,三日释服”的本意,吏便是泛指所有的官吏,人便是泛指所有的百姓(唐朝避李世民讳,改民为人),“凡百执事,孰非吏人?”我们还是尽快除丧,安心上班。

所以双方斗得是甚嚣尘上,互不相让。

反倒是真正治丧的礼仪使的颜真卿,被晾在一边,说的话反倒无人听取了。

现在京城来了新一波的驿吏,泾原进奏院也送来急信:京城最新动向,军府里大小军政官员,要再把丧服给穿上,继续为大行皇帝补二十四天的丧。

所以段秀实才叫高岳尽快行牒,通知军府里的各司注意。

看来,新皇李适还是听从了常衮的话。

高岳当即在案前将牒写就,盖上节帅印,交给别奏官去晓谕各司了。

看到高岳利索娴熟的做派,段秀实暗中点点头,然后他的手捏住封来自京城的驿信,先问了下高岳:“逸崧屈就我军府一年光阴,可有所得?”

“仆自认追随节下,学到了四件事。”

“那四件。”

“知边军之弊,其一;晓除弊之术,其二;通地图之学,其三;习戎务,其四。”

听到这话,段秀实也不由得笑起来,而后他便取出西北地图来,叫高岳指出要害关节之处,高岳一一点明,看来这门学问,他确实和段秀实学得不错。

段秀实又问高岳,今年军屯大有收获,逸崧你马上的打算又是什么?

高岳便直接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可将百泉军屯节省下来的钱帛粮食分为三份,一份加赐给营田健儿,一份监造军器,一份整备农具,再抽点四五千军卒,并带泾州三千民丁,在良原筑城新屯,这次可直接开二千五百顷,因良原有泾水流经,灌溉便宜,可推行稻麦双种之法,这样收谷倍增。一旦良原有成,便于后年再开屯于百里、灵台,可上报朝廷,增营田兵额七千......其后稻麦大丰后,便可于州西的草地牧马,这样不出四五年,兵可有四万,马可有七千,而后留一万守州城,三万兵马征伐,再合凤翔兵五千、范阳兵五千(朱泚从幽州带来的)、朔方兵五千,拨取平凉、潘原,只要仓廪充实,便可徐徐而进,以逸待劳,西蕃无能为也......最终克复原州......接着可连通河西,重建军镇,再开河湟之地......”

段秀实始终微笑着,看着这位正在畅谈理想的年轻人,直到他说完后,便叹口气,说“也就是说,克服原州必须要四五年才可以,对不对?”

“以现在朝廷的财力,以泾原行营现在的状态,还需扎实屯田,确实如此。”高岳回答说。

接着段秀实没有正面说什么,而是告诉高岳,“百泉军屯大功告成,八百顷野地全为良田,这可以说是逸崧你的功勋——其实在山陵崩前,本节帅已让进奏院将你的苦劳申入给吏部考功,你自己也写了考状(自我鉴定),最近结果也下来了。”

高岳微微愣住,他这时候真没考虑到还有考功这回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