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氏见状,拍了拍自己的额,拈着声儿,笑,“是妾身忙糊涂了!先是忧心老爷,又顾着春日宴那头,便忘了妥善宝姐儿,赶巧,这不倬哥儿紧着秋闱?老太太前阵子不也打发了些不利索的下人?府上仔细算算正缺人儿,我明日去牙行,再买一些靠谱稳妥的人儿回来。”

殷老太太眸子刀似的扫向彭氏,手却擎起锦帕往嘴角缓缓掖了掖。

“官家勤政,爱民恤物,这才民康物阜,朝能听梧凤之鸣,夕不闻谷驹之叹,但龙图阁直学士曾以正考父饘粥糊口、李靖陋居简室、季子衣不着帛,勉励子孙行俭戒奢,更何况老爷才因贪墨累及狱听,险些赭衣裹身,还不得警醒着点,俭德辟难。”

一通话说得不徐不快,彭氏听得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忙抓紧了锦帕,扯着嘴皮子笑回:“母亲训诫得是,是妾身考虑得不妥当。”

殷老太太并没理她,刹了声气,转头看向沈南宝,“你主母忙得糊涂没周顾得到,你怎么也成了锯了嘴子的葫芦?院子没有粗使,都不说一说?成了心的叫我见着难受?”

言讫,将帕子往眼梢一拭,倒显得十分情真意切。

沈南宝前世就见过她们这般魑魅魍魉的模样,耳根子哪里还能软。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表面功夫做得足了,她方能运筹,便也随殷老太太一并红了眼眶,“虽说那日殿帅与了口诺,但到底如何实在未卜,祖母难免忧切父亲之事,近来又缠绵病榻,我害怕我再将我的事说与祖母,累了祖母的心神。”

一番话,说得既拳拳孝心,亦不忘自揽功劳。

让殷老太太不得不点了头,认了她这份恩,“你是好心,却也不能这般不顾着自个儿,如今府上虽说屏退了不少下人,但人手仍余,等明儿,我叫胡妈妈去后罩房拨几个能干的,到你屋里去使。”

沈南宝福了福身,“多谢祖母。”

这话撂下,捧着碟的下人鱼贯而入。

揪着锦帕快成麻团的彭氏眼见着,立马抻了腰肢,热络邀请萧逸宸上座,又扶着殷老太太在其左首而座,待得老爷坐下,自个儿才落座。

沈南宝自然是最末坐下的,挨着惯会做样子的沈南宛,一句‘姐姐’,一句‘妹妹’,吃得还算得上安堵如故。

随着觥筹交错,瓷碗碰撞之声,席面渐渐酒酣耳热起来。

沈莳不免跌跌撞撞起身,攘袂持杯,冲着萧逸宸嗟叹,“我从前见你时,你还那般小,如今竟长成得这般清俊了,还如此有为,若叫良辅看见,不知该如何欣慰。”

一番话落,方才还哄闹的场面静默了下来,外面抖进来风,吹得珠帘潺潺如雨落,如珠碎,砸进殷老太太耳朵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良辅,是萧逸宸之父,萧弼的字号。

当年萧弼曾任平章知事,因与参政知事意见相左,被诬告与官家五子肃王联袂,私放有罪官员。

官家向来疑心深重,更厌恶极了植党营私这般的蝇营狗苟,读了这通奏疏,竟不分青红皂白,当即下敕不日斩杀萧弼。

此事虽厉,但细想下来,也不过是渎职滥权,罚个一年两年俸禄便是,倘或有人能上疏奏听,求情一二,官家或可收回成命。

没想,那些个官蠹平日里围着萧弼一通巴结,耀武扬威,临到关头,无一人求情,就是与萧弼曾有经年同窗情谊的沈莳,也闭口不言,作壁上观。

这才使得萧弼一朝锒铛入狱,一夕一命呼呜。

好在萧逸宸日角龙庭,生来非凡,虽然被剥去爵名,再不有显通的家世,却并未因此有壮志难酬的颓废之叹,竟狠得下心去充了兵役,更接连战功累累,惹得官家侧目。

也不知是否因见着萧逸宸那与萧弼相似容貌勾起了官家驷不及舌的悔憾,又或是因真的惜才。

反正,官家不顾百官群谏,破格重用萧逸宸,一路提拔至如今殿前司指挥使。

萧逸宸自然也不负众望,新官上任三把火,上来便浇油似的,把当年一通诬陷他父亲的官员打入彀中,镇日刑罚伺候。

所以前先儿时候,萧逸宸来府上缉人,各个儿都提心吊胆,怕得就是这个萧逸宸不忘雠隙,狠命儿的折磨沈莳。

沈莳暗室亏心,自个儿也怕得紧,而今喝了几口酒,胆子却大了起来,竟不忌讳地提起了萧弼。

殷老太太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求萧逸宸瞧着人昏醉,不要太计较的好。

但萧逸宸是谁,刀口舔血惯了,办事又狠辣,那心比石头还硬,那肚比雀儿还小,平常与那些知事或可把臂周旋,同沈莳怎么可能提着影戏子人上场,当即,便冷了脸笑,“沈大人说得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