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官比风月冷静许多,递上巾栉,眼瞧她擦了手,方道:“成大事不拘小节,恶心这么一回两回,她日后再也恶心不了姐儿您了。”

这话带着深意,沈南宝转过头望住她。

大概是方遭了掌掴,脸颊肿起来,碍着了视线,所以这么看过去时,方官在那片辉煌的地界了,神情都模糊成一团绰影。

沈南宝不由得眯觑了眼,从屉子抽了膏药过来的风月一把将她撼到杌子上,“是的!等彭氏,还有大姑娘那些账都清算完了,依老太太那性儿只怕是剩一口气吊着了,以后定定是恶心不到姐儿您了,所以姐儿您还是好好照顾着您这脸蛋儿罢!别留些疽,到时候照个镜子都回想起他们,把自己恶心到!”

沈南宝望着铜镜映着的那张秀面,秀面上有一双晶亮的眸,光落在其中像注入了微波,随着浓睫一扫,能横出一片楚楚秋水的况味。

她伸手扒了扒眼梢,不妨碰到了伤口,惹得她一阵儿轻嘶。

风月正给她上药呢,见她这样蹙了眉,“姐儿,您别乱动,妨不得真破相了!”

结果沈南宝只是一冷嗤,“破相得好,破相了,到时候往祖母爹爹他们跟前点眼,人就只想一扫帚赶你出去,什么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血脉那是绝绝没有了。”

话里带着气性,也带着说不尽的怅惘。

风月几人对视,皆从各自的眼中瞧出满满的莫可奈何。

只有沈南宝仍是在那儿扒拉着眉梢、眼睫,甚至偏了头瞧瞧耳廓,瞧瞧下颌。

风月回过来神,一手在掐丝盖里打圈,一手扳回沈南宝的脸直面自己,“姐儿,您使劲鼓捣什么呢!上药着呢!”

沈南宝被她猛地这么一下,甩得脑子嗡嗡的响,但嘴还活络着,唔了声,“我想瞧瞧我到底有哪几分像爹爹,他们方才咬着后槽牙,一副后悔生了我的样儿,我当时就在想啊,要是真的有那么一刻,老天爷开了眼,能扒筋抽皮还了那一半骨血回去,我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儿,是不是活脱脱我娘的长相。”

往日油嘴滑舌的风月一霎噤住了,抹着膏药的手就这么支棱在半空。

倒是绿葵接了岔,和煦地笑,“旁人都向往着精益求精,姐儿怎的反过来,这要是遭顾小娘晓得,指不定地活活从棺材里爬起来,揪着姐儿的耳朵骂。”

说起顾氏,沈南宝有无限的好奇,她稍挪了一点过去,“姑姑这话说得,我长得像母亲,怎么母亲还不高兴呐?”

那段岁月大概很温情,以至于绿葵回想起来,笑得愈发见牙不见眼了,“顾小娘日日都说呢,姐儿幸好没长得像她,这么玲珑玉致的,定定是到哪儿都惹人欢喜,夫婿也不愁挑的。”

沈南宝听了这话默然,转手拿了簪拨动烛心,迟重的金色映在她的脸上,扩出一圈儿阴仄仄又乱颤的影儿,她在这样的影下垂了眸,“没有家世,漂亮这东西就是个受累。”

风月这时反应了过来,嘬起嘴阴阳怪气地附和,“姐儿既要这么想,何不妨不管这些伤儿,等它们烂在脸上,破了相,顺遂了您的心意被老爷老太太他们赶出去,也一并叫萧指挥使瞧见了嫌弃!”

方官也见缝插针地替自家主子说好话,“主子不是那样的人,起初或可是见色起意,但后来真真是喜欢上姐儿这个人呐。”

感受到绿葵凝睇过来的视线,沈南宝心头狠狠一震,什么爹啊,祖母啊,全甩到了千里之外,只把头撇了回去,臊眉耷眼地冲着铜镜倒映着的那两人嘟囔,“他那人……倒是惯爱出风头得很,哪儿哪儿都要掺和一脚。”

说是这么说罢了,嘴却不自禁地扬了起来。

风月和方官对望一眼,大石落下一般的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就这么伺候着沈南宝上了塌。

沈南宝卧在床上,起初还想一想沈莳那句‘一头闷死’自己的话,心里酸酸涩一下,后来抵不住上下眼皮子打架,就这么黏在一块儿,寂静无声地睡了过去。

萧逸宸却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觉,满脑子里只有坤鸿捎来的那么一句话,‘五姑娘又遭沈大人掌掴了’。

‘又’这个字用的好啊!

能够清清楚楚地道明白,这不是第一次了,是已经有很多次了。

就是在他跟前,沈莳那个老王八不是都还掌掴了她嘛。

现在回想起来沈莳那反手一掌的动作,真是又利索,又干净。

沈莳怎么不去习武呢!

必定能当的个诸班指挥使啊!

又翻了个面,像烙煎饼一样,愈发烙得浑身滚烫,心头火烧,萧逸宸直愣愣坐起来,扯着嗓子喊了坤鸿进来。

坤鸿惴惴的,大老爷们儿站在暗间里,跟站在阎王爷面前一般,瑟瑟缩着身子,“主,主子……”

秋季的风大,忽地一阵来,吹过檐角铁马,掠过屋顶瓦楞,跟人破锣嗓子呜咽一样,叫人毛骨悚然。

萧逸宸在这样呜呜的声音里沉沉开了口,“那天成泰铜锡铺的管事,他的嘴撬开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