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歹官家下的那道旨,各自肚里也都揣着明镜,这是未来的夫人,遂各个都好生客气着,恭请着沈南宝入府。

这府,是官家因陈方彦旱魃一事而赐的府邸,近来才修葺好,陈方彦搬过来也不过月余,遂即便瞧着富丽堂皇,却是少了些生气儿。

沈南宝四下里顾盼着,一壁儿的管事直把脸笑得跟朵菊花,“二姑娘且等会儿子,爷儿昨个儿公务巨万,宿在了官廨,小的方方已经指派了人去告爷儿,应当要不了多久,爷儿就回来了。”

沈南宝道好,管事依然把腰插烛似的偻着,比直了手的请她往里走,“二姑娘要喝什么茶?小的听爷儿说二姑娘爱喝酸的,小的叫人给二姑娘沏一盏武夷酸来?”

沈南宝这时恍惚回了点精神气,舍得冲那管事施舍一点笑意了,“都好,我不挑的,我今儿是来找你家爷儿的。”

管事听罢,两肩抖了抖,两眼也迸出光来,“那便武夷酸罢,八闽新上贡的,官家垂爱咱爷儿,特特赏了一斛,爷儿舍不得吃,说要留着给您哩。”

最后那句,沈南宝只当他奉承话,笑一笑。

就这么个空当,有下人匆匆赶来,附在管事耳边叨叨了几句。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瞧着那管事脸色遽然一变,嘴蠕了蠕,好一顷儿方嘬紧了小声喝,“你脑子遭积糊黏昏笃了么!平日里爷儿怎么做的不晓得?这点子小事都来问我!”

下人有些踯躅,却瞟了眼沈南宝,又把声低了一点下去,“总是……”

沈南宝隔了一尺的道儿,因而听不太真切,只是瞧着管事脸色一阵儿红又一阵儿紫的,“我平日你怎么督促你的,你口口声声说着好,临了还是这样……”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扯出来骂,就这么的,喝退了那下人。

再转过脸,望向沈南宝时,依然是那毕恭毕敬的笑脸,不过嘴上还一径啐着,“脑子不利索,来府上做事许久了,却仍像个新手,什么都要来过问小的!”

沈南宝彼时坐在了圈椅上,太阳光黄黄的晒在她的脸上,像一樽庄重的菩萨,充满了慈悲的微笑,“你是管事,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掂量不住的,总想来问一嘴子你。也是把你当长辈来依赖嘛。”

最后一句话说得熨帖,管事谄媚的笑容里多了些真挚。

沈南宝因而道:“你也去瞅瞅罢,再小的事都可能成就天塌的灾难,反正我现下也没什么事,便坐在这儿闲闲等着你家爷儿回来就是。”

有这么一句话,管事自然应诺,提着袍匆匆退下了。

沈南宝眯细了眼,含住眼底那一抹严寒,也不说什么话,默默从位子上起了身夹脚跟了上去。

绿葵眼观鼻鼻观心,也不问什么,反正托住了沈南宝肘弯与她齐同并进。

七拐八拐,拐进一道小院,隐隐听见‘呜呜’风似的悲号,方才那管事的声音就这么洪亮的传了过来,“把她的嘴给我堵住啰,再这么恁她闹腾下去,你我都得进这个瓮里!”

另道声音颤巍巍的响了起来,“不,不不是,小的们……不愿意,是这……滑腻腻,拽不到哩……”

“什么拽不到!我瞧是你们这些个平日里好吃懒做,养得手耙脚软这才拽不到!”

那天风有些大,隔壁的狗在叫,管事和那些人又说了什么话,沈南宝没听得太真,反正等到风式微时,那管事又是惯常的一声喝。

“给我,我来!我还就不信了!就塞不住!”

‘呜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没有风,沈南宝听得清清楚楚,是有人在哭。

沈南宝和绿葵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出了惊惧。

但好在两人不像那风月,都是沉稳的主儿,要是今儿沈南宝要了风月跟随,只怕这时候,沈南宝都抽不开功夫瞧里内的情况,唯是得一径用两手把风月的嘴捂严实了!

那管事手脚到底比那些个下人厉害,他们没整利索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全叫他一人整妥当了。

然后便见得那管事直龙通地将手往巾栉里揩,一壁儿揩,一壁儿被那些个下人众星拱月捧地出来。

你一句溜须拍马,我一句,就这么转过甬道,杳杳走远了。

直到听不见乌喧喧的声了,沈南宝方从荆丛里支了身出来。

绿葵替她拍着裙上零碎的枝叶,嘴上却抿得紧紧的,仿佛遭线缝了个严丝合缝。

沈南宝见状,道:“你方才听清楚了,里头是有人的,对罢。”

绿葵沉了一口气,没应是也没应不是,只是道:“他们既不要咱们看,咱们便不要去看,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晓得了,还不如不晓得。”

沈南宝明白她的意思。

也知道,自绿葵来看,而今这样的事到底是转圜不了了,陈方彦注定是她未来的官人,既这么她撞破了官人的难看,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辈子该怎么过活?岂不是钝刀子割肉一样煎熬。

沈南宝沉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

此时,太阳稍微斜了一点,官廨距陈府不过隔了几条衖堂,炷香的功夫陈方彦便要回来了。

沈南宝心下一定,没管没顾地拾阶而上,“姑姑,您说得对,有些事情的确是不如不晓得,但而今事情既都已经摆在了眼前,就差揭开那么一层布了,就这么的捂着眼转身走,不是什么糊涂过活,而是逃避,是自欺欺人。”

说话间,沈南宝迈到了月洞门。

将隆冬了,那片院子里,唯一代表生机的绿植也成了枯藤,摞在粗糙的粉墙边儿,太阳光晒不到的地儿,有一种暗昏昏的沉默,惨绝的荒凉。

只是还等不及沈南宝再迈进去,就有人拦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