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鼓盆

噬心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从我给自己戴上镣铐起，我就知道此生无法再跟师兄对决了，人这一生不都是这样的吗，古往今来，就连逍遥洒脱的庄子都无法不留遗憾地死去，我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他目露傲然，“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我这一生说长也不长，可说短也不短啊，三千大千世界，有几人能跟我这样登顶武林巅峰？”

子珩没有作声。

噬心便继续说：“我曾经犯下滔天大罪，早就该自行了断，只是我太软弱，尚眷恋这喧嚣纷杂的尘世，下不了这个手，你这就是替天行道……”

“我是子珩。”子珩不想听他这样诋毁自己，强硬地打断他，“只因我在这墓里，子祯想要杀我，他才设奸计利用你来削弱恶人墓的战力，噬心，即便今天我杀你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也是因我而死，这便是血淋淋的事实，是你我兄弟必须直面的现实！”

噬心费力地抬起胳膊挠了挠头，压根就懒得思考：“啊，有点儿惊讶，但好像又是情理之中。”

人世间的尔虞我诈明枪暗箭，他不仅不关心，也不想去弄明白。

他只想心无旁骛地生，心无旁骛地死，哪怕到头来是这种结局，或者说，注定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只觉得对不住这位前不久才对自己敞开心扉的兄弟。

让他取自己的性命，始终太过残忍。

子珩抬头望了一眼天，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染红了他的眼眶，他淡声问：“哥哥为什么会松开自己的锁链？”

噬心苦笑：“被骗了呗。”

子珩眉头轻皱，推测：“哥哥应该很清楚易千面是个怎样的人，如果他自己来劝说你，你肯定不会言听计从，告诉我，他易容成了谁。”

噬心闭紧了嘴。

子珩没等到答复，低头望他一眼，看到他那副忸怩的模样，登时恍然大悟。

这便是天煞孤星的宿命了！子珩愧恨却又万般无奈地低笑一声，从上方跳了下来，落在噬心面前，静静看着对面的男人。

他子珩不也是一短命鬼么？

师长夷明明再三强调喝酒会催发香消玉殒的毒性，会痛苦不堪，会减少自己的寿命，甚至会死掉，可这么多年，他可曾戒过酒？

他分明恨自己活得太久了。

前几天因为想要多看心爱的姑娘几眼，他破天荒地诞生了少喝酒的念头，但依旧觉得自己命太长。

唯独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惜命。

置身于波谲云诡的权力斗争中，他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地离开，却从未像今天这样，内心深处翻腾着一股强烈的生的欲望——他可以不畏生死，但绝不能随随便便活！

他要与自己注定刑亲克友孤独一生的命运抗争。

从射出两仪夺魄针的那一霎起，他便将噬心的命烙在了自己心尖上，他发誓要找出躲在易千面背后的那个人，管他是哪门哪派的绝世高人还是当今圣上，他都要带那人的首级来见噬心，见他的兄弟，他的师父！

不过此刻，他还要为这位身在无间、心却早已超越生死的挚友践行。

子珩从怀中摸出一副翡翠耳坠，戴在耳朵上，极为妖媚地冲眼前的男人眨眨眼，捏细了声音说：“哥哥，我好看不好看？”

翡翠的碧绿将那耳垂衬得雪白，就像是从瑶池碧潭里生出来的一株白莲，噬心煞白的脸蹭地一下变得通红，他喉头干涩，骂道：“你给老子滚，老子不是断袖！”

子珩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掀裙摆，放浪不羁地坐在噬心旁边，咬开塞子，将酒葫芦递到噬心眼前，“哥哥，喝酒啊。”

噬心接过葫芦喝了口酒，脸颊滚烫，摆摆手：“不像不像，你动作太豪放了。”

“那哥哥喜欢哪样的？”子珩笑着说，“本王出征之前，可是游**在百花丛中多年，什么样儿的都能学！”

噬心啐道：“谁稀罕那玩意儿！”

子珩抓起自己的一撮长发，放在他手心里，“武痴这一生都在追求武学巅峰，连个媳妇都没讨得，真的不想要吗？”

酥麻霎时间从手心传遍全身，噬心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忙不迭地把身旁的妖孽推开，讨饶地道：“兄弟，你可饶了哥哥我吧！”

子珩此生目睹过太多亲人的离开，这一回却不想把送别的气氛弄得太压抑，他只能卖弄自己的姿色逗这位挚友开心，见噬心被自己撩拨得丢盔弃甲，他的笑意便更浓了，他夺过酒葫芦痛饮一大口，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噬心翻了个白眼，接过酒葫芦喝一口酒，豪气万丈地吟道：“会当绝顶心明净，我立巅峰谁敢摧？遥岑远目曾叹时，终是人生一场醉。”

他向身旁一躺，正好躺进了子珩的怀里，反手象征性地摸了一把子珩的腰，哈哈大笑，“美人在侧，对酒当歌，噬心这一生，值了！”

子珩没心没肺地笑着，任由他揩油，往前挪了挪身子，让他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肩头。

“哥哥想听曲儿吗？我还会唱小曲儿呢，绝不比我那花魁师父唱的差！”

“王爷会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哥哥就说想听不想听？”

“想……那……来一段……吧……”

“好嘞！”子珩清了清嗓子，无比认真地唱了起来，“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怀里的人渐渐地没了力气。

子珩敛起笑容，衔悲茹恨，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把剩下的唱完：“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李明殊、岑雪风、张悲尘、柳不是、公输尺，以及被段忘容搀扶着的血衣，皆立在不远处，垂首默哀。

无咎不知何时也赶了回来，将黎征的尸体摆放在一旁，闭目长长叹了一口气。

骄阳似火，阳光比任何时候都要粲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