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袍老者夹着几本进来,后面跟着张子平。张子平快步走到当归面前,递过一本:“你先拿着用。”

青袍老者年纪一大把,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如核桃皮,精神却依然矍铄。他用锐利的眼神扫视屋内一圈,在当归身上停下:“你是吴师兄新收的弟子?”

当归急忙站起身,恭敬回答:“弟子何当归,见过……师叔。”

青袍老者的面部**一下,冷声道:“我姓梁,你叫我梁师傅好了,坐下吧。翻开第五十三页,今天讲同类相从章第二十。胡粉投火中,色坏还为铅,冰雪得温汤,解释成太玄……”

当归看手中,封面写着“参同契”三字,翻开至第五十三页,耳听梁师傅讲解:“铅者,五金之祖也,丹阳真人曰,雌黄乃金之苗,而中有铅气,是黄金之祖矣,银坑有铅,是白金之祖矣……铁恋于磁而死于铅,一变而成胡粉,再变而成黄丹……”

当归晕头胀脑,半点也不懂,随手乱翻《参同契》,上面尽是些“乾坤鼎炉青龙白虎”之类,更加令人糊涂。他偷眼瞧其余同门,有的腰背挺直盯视梁师傅,频频点头而目光呆滞;有的把立在桌子上,埋头看向底下,不知干些什么勾当。

前方姬云飞也把竖放,正全神贯注地阅读。

当归心想,这奸猾小子倒也用功。再看两眼,又觉得不对,那本似乎与自己的不同。很快姬云飞翻过一页,出现一幅彩色插图,竹林中两名男女依偎在一起——原来是市面上流行的才子佳人小说。

正当这时,后腰被戳了一下,当归反手去摸,触碰到一只柔软的小手。那只手将一样东西塞入他手心。

当归紧紧攥住,掌心出汗,觑看教室前的梁师傅。老头儿微闭双目,摇头晃脑讲得投入,没留意这边。当归竖起《参同契》作掩护,摊开手,原来是一个小纸团。展开,里面写道:“刚才说的事考虑好了么?卖药钱你三我七。”

当归把纸条夹入中,不予回应。

过了一会儿,楚楚又戳他后腰,递过来一个纸团:“我让一步,如果卖一银元以上,超过的部分按四六分。别以为药是你的,做买卖关键看人脉,我吃很大亏啦。”

当归哭笑不得,趁梁师傅不注意,把手伸过肩头摇了摇。只以为后面会安静下来,哪知没过两分钟,腰上又中招。他不想理睬,后面却一下接一下没个完,无奈只好伸手。

这次东西大了很多,纸团里面硬邦邦。打开一看,有两样东西,一个像黑色的梅子,另一个是椭圆形青果。纸反面写道:“糖乌梅一钱三个,盐渍青翘果两钱一个,这两个免费,先尝后买。”

乌梅以前吃过,青翘果是什么东西?当归从小喜欢摆弄各种药草,不免好奇,心里面挣扎半天,终于还是抵不住**,将青果放入口中。

入口又咸又酸,唾液一下子涌出来,腮帮子似乎麻木。稍待片刻,舌底渐渐生出一丝甘甜,同时幽幽的清香充塞口腔,回味悠长。

“……嗯,第二节先讲到这儿。何当归,你能听懂吗?”梁师傅的目光看了过来。

当归慌忙站起,嘴里的青翘果一时咽不下去,无法开口。他将头摇晃一下,又连连点头。

梁师傅皱眉:“到底是懂还是不懂?师傅问话要出声回答,这是基本的礼节。”

当归双唇紧闭,继续大点其头。

梁师傅在求知堂教了五十多年,与原道宗无数预备弟子斗智斗勇,见此情形心中雪亮,喝道:“张嘴!”

当归愁眉苦脸地吐出青翘果,羞愧道歉:“对不起,梁师傅。”

众弟子哈哈大笑,姬云飞欣赏地看着他,在桌子底翘大拇指晃了晃。

梁师傅哼一声,说道:“你第一天入学不懂规矩,我也不怪你,青翘果是谁给的?”

屋内立刻寂静。

当归摇头道:“没人给,是在师父屋子里拿的。今早来得匆忙,没吃早饭,刚才感觉肚子饿,一时忍不住拿出来充饥,请您原谅。”

梁师傅冷笑:“肚子饿吃青翘果开胃?怪不得吴师兄收你为弟子,果然有独到之处。”他一边说,一边如鹰鹫般在当归附近的几名弟子身上乱扫。弟子们大都避开目光,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唯楚楚扬起天真的小脸,诧异回视。

梁师傅走过去,命令道:“打开抽屉。”

楚楚跳起,麻利地抽出抽屉,翻扣在桌子上,用手一样样拨拉开,以便师傅瞧个清楚。接着又拿起椅子上挂的包,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抖落出来。

没有任何可疑之物。

梁师傅猜出是这鬼丫头搞事,零食多半藏在她身上,但为这么点小事不值当搜身,万一搜不出来更丢面子。于是转而对当归说道:“去前面站着,什么时候想起青翘果的来处,说一声。”

当归走到教室最前面站定,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楚楚大声说:“梁师傅在罚你站,如果随便指认一个同门,就饶过你——因为你第一天入学不懂规矩,他不怪你。”说到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讽刺梁师傅说话不算数。

四下同学们发出嘻嘻笑声。

然而梁师傅已九十有余,老脸之厚岂是这些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所能想象?他面上毫不变色,踱回讲桌前拿起:“接下来讲何为同类。植禾当以黍,覆鸡用其卵……”

当归站在前面,教室内的情形尽收眼底。小插曲过后,众弟子又陷入百无聊赖的境地,或昏昏欲睡,或搞一些小动作。楚楚在后面拱手道歉,姬云飞拿出一个青翘果,朝他比划一下,弹进嘴里。当归心中一动,原来在前面看得很清楚,若师傅专心要找麻烦的话,谁也逃不掉。

四十几名弟子中只有一个人在用心听讲,就坐在当归面前的桌子,是苏离。她凝神倾听,不时在本子上记写,上的原划着许多横杠,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旁注。阳光从侧面的窗户照进来,将她左半张脸染成金黄,耳边几根茸毛未被扎束在发髻中,微微弯曲翘起,泛着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