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中哈哈一笑,回复道:“早说法,晚说法,须在当下。今日原计划讲一段伏虎大师的事迹,适才夏先生所言,倒令我记起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我刚入心禅宗时,追随林泉大师修道。新入门的弟子通常被安排干杂役,在日常事务中修行,叫做‘柴米油盐道’。我每天早上天没亮起床挑粪浇菜园,上午砍柴,下午打扫庭院屋舍,吃过晚饭,还要去菜园再浇一遍地,最后做晚课。到睡觉时,又是月上中天,可谓‘两头不见日’。

“一个夏夜,我浇完菜园,心急火燎赶往莲花坛参加晚课。当天的晚课内容是考校,林泉大师将询问弟子们近期的修行收获,做出评价。惭愧,那时我心境不够,一心想早日脱离杂役,升级为‘入室弟子’。走在山野中,月霁风清,虫蛙声阵阵,大有意趣。我却无心欣赏,只顾赶路。为了抄近道,我穿过山坡上没膝的草丛,忽然间脚下踩到一个凸起之物,呱唧一声爆开。我吃一吓,以为是田鼠或鸟雀之类的活物。因为怕迟到惹林泉大师不悦,加上天黑草深,我只犹豫一下,未加查看就继续前行。

“夜里入寝后,我做了噩梦。许多刚孵出壳的小田雀围着我叽喳哭泣,说是我把它们的母亲踩死,它们将要饿死。我一夜难安,翻来覆去,终于熬到凌晨起床,跑到昨夜经过的山坡上。在草丛中大致的位置搜寻,发现地上有一个破碎的甜瓜,瓜子瓜瓤溅开,已经干涸。原来昨夜踩到的是一只瓜,我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很庆幸地将此事告诉林泉大师,大师却道,你已经踩死了一只田雀。”

圆中讲到此处停下,神采湛然的视线扫视一位位听众,然后沉默。

这是棒喝坛说法的常见套路,讲完一段故事后,请大家一起讨论,交流心得,类似于心禅宗弟子之间的“问道”。

当归琢磨着,这故事似乎有多重意味,值得深思。圆中临时触机,讲出一段精彩的寓言,堪称机智过人。他有所不知,到山下说法的心禅宗弟子都事先准备好一些小故事,根据需要拿出来用,卖弄高明。

倒数第三排的一名男子说道:“我明白林泉大师的意思,虽然没有真踩死田雀,但圆中大师的心经历了一番杀戮、挣扎、忏悔,心生则法生,等于是杀生了。万物唯识。”

圆中抚掌颔首:“所言甚是,杨先生对道法的领会又深了一层。假如甜瓜被野兽吃掉,第二天我没能找到,那心中将永远认为自己踩死过一只田雀,与实质上杀生并无区别。”

那名女修道者接道:“小女以为,此事还有另一个教训。若圆中大师踩破甜瓜之时立刻查看,搞清楚事实,当不至于引发后面一连串心境上的谵妄。一个人难免做错事,重要的是及时反省,不可延宕。‘早修道,晚修道,皆为修道’,这句偈语似是而非,正确的说法是‘修道无早晚,只在当下’。”

“妙哉斯言,修道修的是现在,是日常的每一时每一刻。遭逢障碍时,须当场修行,力求解脱,否则难得清净心。这位道友是马头山卧阳观的田玉洁仙子,旁边两位是江鹤生、张阔道兄,数年前在震天府,在下同诸葛观主和三位有过一面之缘。”

三名修道者面露喜色,卧阳观是微不足道的小门派,一共才十几人,想不到圆中对仅有的一次会面记得清楚。

“先悟道迟悟道皆是悟道”是方才夏无盐迟到时打的机锋,田玉洁和圆中之言显然持反对立场。夏无盐并不生气,依旧一副嬉笑惫懒的模样:“在下有一事不解,欲请教圆中大师。”

“请讲。”

“大师发现踩碎的是甜瓜而非田雀或老鼠,就松了一口气,是什么原因?”

圆中预感到对方在下套,但挑不出破绽,只好如实回答:“田雀是生灵,修道者尊重生命,不可无故杀生。杀戮心是修道的大障碍。”

“这样啊,”夏无盐点点头,故作天真状,“那么甜瓜就不算生命了?”

圆通一怔,如果较真的话,凡是能生长的东西都属于生命,甜瓜也是。可心禅宗门规中的“戒擅杀生”,弟子们往往理解为动物,不把草木包括于其中。不仅心禅宗,世上之人皆作如此想。原道宗也禁止弟子无缘无故地杀生,所指同样是飞禽走兽一类。

“动物是有灵性的生命,能体会喜怒哀乐,母有舔犊之情,子有反哺之情。其贪生畏死,老牛被宰杀前,会跪在地上流泪哀求。故此屠刀不可轻举。而草木茫然无所感,不知生亦不知死,谈何杀生。”圆中情急生智,一番解释合情合理。

夏无盐质疑:“大师非草木,怎知草木无感?”

圆中语塞。

夏无盐的理由是抬杠,以常理论,很容易辩驳。但问题在于,打机锋不能像普通的争论一样讲道理,必须用机巧的方式来对答。比如心禅宗弟子甲说“雪是黑的”,在正常人回答当然是“胡说八道你眼瞎吗”,但心禅宗弟子乙不可如此浅白。或者回答“对,雪是黑的”,然后与甲大笑,惺惺相惜。或者喝斥“哪里来的黑,哪里来的白,师兄着相了”。

圆中唯一想到的对策是,“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草木无感”、“阁下非草木,怎知草木有感”之类,但这像是小孩子吵架学舌,拾对方牙慧,有失高手风范。

他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机智地应答,输却一阵。

夏无盐又说道:“甜瓜大都为挂在架子上人工培植,极少有在野外自然生长的。那个甜瓜,或许是圆中大师从菜园子中不慎带出去的种子,掉落在山间发芽,被春日照耀,被夏雨浇灌,好不容易才开花结果。那天晚上,可爱的甜瓜正在享受酷暑里难得的山风,欣赏皎洁的月色,却扑哧一声,遭遇灭顶之灾。唉,它被大师亲手播种,又被大师亲脚踩碎,生命的悲喜、因缘的纠葛,莫过于此啊。”

她言语伶俐,腔调婉转,讲起来颇具感情,语意中富含哲理。众人听了,竟有些投入,为不幸遇难的甜瓜感到惋惜。

圆中勉强回应:“甜瓜破碎,却将数百粒种子散入田野,来年更多的新甜瓜成长,天地万物之生命大循环原本如此,可喜可贺。”

“然而已不是去年的甜瓜了,”夏无盐凝视着圆中,幽幽然叹息,“大师毁掉一个生命,心中果真毫无羁绊?”

圆中心头一沉,涌起莫名的心酸。随即他定下神,醒悟到对方使用了与心禅宗“摄魂眼”相似的迷惑心神的法术。

“心映金井,神照长空,了无牵挂!”

圆中豪迈地大笑,环视大殿,自信而神采奕奕。站立在侧墙根的童子与他眼神交汇,明白了暗示,当即举木槌敲击铜罄,示意第一场说法结束。

其实时间尚未到,圆中道心已乱,难以为继。

圆中起身鞠躬道谢,听众们起立回礼,目送他走向大殿的侧门。夏无盐眯起眼,乍然迸现针刺的光芒,喊道:“大师,你的腰带脱落了。”

圆中下意识低头观望,只见腰带好端端系着,不由得暗叫一声苦。

“好一个了无牵挂!”夏无盐鼓掌大笑。

至此圆中一败涂地,脸皮涨得通红。他终究有不俗的造诣和胸怀,于是深吸一口气,平静打个稽首:“夏先生道法高深,在下受教了。”(注:这一章和以下数章化用了古代禅宗的典故,特此说明。另:心禅宗的设定与佛教无关,请勿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