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个解释,在挂出来之前,宣纸上已经用某种药汁画好了图画。此药汁在常温下无色,遇热后变黑。青烟的热气一熏,图画就浮现出来。画牛的轮廓时,仅为单纯的线条,义玄操控着烟柱慢慢勾勒,大家看不出异常。到后来画山石树木,很难再随心所欲地使图案跟着烟柱显现,于是他激起大片浓烟,遮挡住众人的视线。

假如判断为真,这会儿只要走上前,用真气烘烤另八张空白的宣纸,即会显露出图案。这花招玩得太虚伪过火,义玄可不能用“身外法”搪塞,必将狼狈不堪。

夏无盐能识破奥妙吗,会不会像刚才一样揭露?

楚楚被心禅宗抓走,当归心怀不满,巴不得看义玄出丑。但他投鼠忌器,不打算亲自上阵,正面冲突。毕竟还想着把楚楚和苗乌平安要回来。最好是夏无盐出手,教训义玄。

等待片刻,夏无盐安坐不动,也许是没猜到谜底。

义玄继续往下讲,轮番点黑色香棒,操弄青烟,在其他横幅上作画。牛从全身墨黑,变化到头白、三分之一白、一半白、仅尾巴黑、通体全白,象征人洗去尘念、悟得本性的过程。每画一幅图,念一首偈语相配。

在此过程中,夏无盐一直保持安静,微笑倾听。

至最后第九幅《独照》,牛消失无踪,一轮明月照耀山林。

“白牛不见杳无踪,明月光含万象空。一片孤云碧嶂间,野花芳草自丛丛。”

义玄唱诵终场偈,结束了此轮说法。

平心而论,他以画代辞,将道理阐述得形象生动,通俗易懂,很是精彩。听众们无不欢喜赞叹,深有收获;对于青烟作画之妙诣,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

道理虽好,也要看谁来讲。一个家财万贯的大财主说“钱是身外物,要多读”,听者可能会佩服其高雅,换成穷秀才这么说,则难免被讥笑为酸腐呆迂。

所以,义玄在说法时辅以花招,算锦上添花的明智之举,不能等同于江湖骗子。

三名卧阳观的修道者,因为本身懂道术,比其他听众更明白青烟作画的难处,简直不可思议。他们纷纷吹捧,“大师的修为令我等大开眼界”,“心禅宗道法名不虚传,不愧为修道界执牛耳者”,“今日不虚此行”。

“画蛇添足,无事生非。”

就在周遭纷乱嘈杂,一片赞扬声时,夏无盐发出了嘲笑。

声音不大,然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大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众多的目光投向这位扮成男装的美女,等待她表现不凡。

夏无盐站了起来,走向前,来到义玄的对面。

几案上,三座香炉中的香棒已烧殆尽,留下九堆炭灰。普通的香烧完后是灰白色,这九根香棒的原料有异,且过于粗大烧不充分,灰烬黑乎乎数量特别多。

夏无盐提起左边香炉的一只耳朵,朝第一幅黑牛图泼洒,登时宣纸被染黑了一片。接着如法炮制,她提起第二个第三个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全撒到纸上。图画彻底毁坏,整张纸漆黑。

放下香炉,夏无盐目光炯炯,注视义玄像狡猾的狐狸看着落入掌中的母鸡。

义玄依然眼睛微闭,一副老神在在的架势,心中同样将夏无盐当成了猎物。他几乎猜得到夏无盐的下一步行动,肯定是要问牛在哪里。

“牛在哪里?”夏无盐问。

“在你的心里。目中无,纸上有,黑屋子中的黑牛。自欺欺人,魔之道。”

听众里面机灵者,已明白了两人对答的含义。

义玄用了九张图,来阐明修行的道理,从黑牛到白牛到无牛的过程;夏无盐径直用黑灰把第一张图的黑牛涂掉,一下子从有牛变成无牛。她是在嘲讽义玄绕弯路,违背本门的理念,因为心禅宗讲究的是“顿悟”。义玄的回应更是精彩,纸上的牛被涂抹,眼睛看不见,但其实还在,就像黑屋子中的黑牛,夏无盐是自欺欺人,走火入魔。

“呵呵呵,”夏无盐轻笑,“目中无牛,自然心中无牛,纸上有没有牛与我何干?”

义玄被噎住了。

夏无盐的回答称得上标准心禅宗套路,万物唯识,任何事物只存在于人的意念中,人的意念中没有,那就不存在。

义玄无法反驳这一点,否则就是反驳心禅宗的根本理念。

当归忍不住好笑,义玄输得冤枉。其实“黑屋子中的黑牛”比喻极其形象,蕴含多层次韵味,是高妙的禅语。首先在字面意义上,图画被涂黑了,牛看不见,用黑屋子中的黑牛来形容此状况,十分贴切。其次,黑屋子象征蒙昧的心,黑牛象征盲目的欲望,人们在修行悟道前,不认识自己的愚昧,看不到黑屋中的黑牛。修道的目的就是要使屋子敞亮起来,然后驱赶黑牛。夏无盐之言是胡搅蛮缠,纯属耍嘴皮子。

这正是打机锋的天生弱点。所谓“机锋”,“机”是指哲理,“锋”是指语言的尖锐,一针见血,两者必须结合,才属于心禅宗的风格。光有“机”没有“锋”,为心禅宗弟子所不取。然而,好的道理未必总是能用漂亮的语言表达;说的天花乱坠,有时反而是歪理。现在义玄就吃了这样的亏。

“顿悟非取巧,心牛须明见。”

义玄交待了一句场面话,匆匆退场。道理是不错,可惜不够机智有趣,欠缺杀伤力。

场中愈发热闹,人们一边议论,一边不住地觑看夏无盐。这女子是何方神圣,竟然挫败了两位心禅宗大师。今天这场法会来得值,领略了一番精彩的较量,等会儿散场后传开消息,定当轰动青阳府。

夏无盐连胜两场,反没了刚开始的张扬,她眉头微蹙,似带隐忧。

第三位出场的是苏粤大师,在晋阳国名望相当高。他最擅长的技艺是“花艺”,即插花。其作品千变万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随便一节枯枝烂叶,到了苏粤的手中,亦可化腐朽为神奇,成为精妙的艺术品。

苏粤在士大夫阶层中大受追捧,仕女贵妇尤为痴迷,因为他是一名绝色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