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大亮。

朝阳为群山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群山不受朝阳的加冕,依旧沉默地看着世间,看着那些立足于自己身体上的万物,任他们生发枯荣,哀哭欢笑,亦不言不语。

李斧头提着斧头去帮人修理寨墙去了,一路上遇到的虎头寨人,脸上表情都颇多凝重,阴沉沉的。

哀哀切切地哭泣声不时从房屋中飘出来,又生生止住了。

寨子里那一大片被老寨主规划做秋天的打谷场的空地,此时堆上了高高的柴禾,一具具尸体就被架在柴禾之上,有老人举着火把,身后跟着一群男女老幼。

他们经历了昨夜最让人无法接受的丧子之痛,丧父之痛、丧偶之痛,至到今天,再见柴禾上那一具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时,却无法悲号出声了,只是红着眼眶,小声啜泣着,生怕自己声音稍微大了一些,便影响了别人对逝去者的怀缅。

“上路了!”

老人将火把丢到了干燥的柴禾之上,一阵噼啪的干柴烧声音想起,火光在空地上蔓延开来,滚滚浓烟漫上湛蓝的苍穹。

火光吞没了每一具尸体。

李斧头对于这样的情景,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再也不肯扭头回看了,他忍不住思考一个问题:若是当初没有四位恩公伸出援手的话,小台村会不会也变成虎头寨这般光景?

不,不对……虎头寨这是遇到了七个武林高手,自家的村子遭遇的,却是一千余全副武装的金国骑兵,据说还是谙班勃极烈的亲军……恐怕那时小台村的光景还不如虎头寨如今这般,有人给那些死去的流眼泪,替他们收敛骨灰,而是整村子人的尸体都暴尸荒野了吧?

年轻气盛的李斧头不敢年轻气盛了。之前他总觉得,杨恩公他们做的事情,自家村子二三十号猎户,也未必做不得,如今看来,单是救全村人性命这一点,村子里那三十多号猎户就做不来。

怪不得村里猎户队的头目肖老伯会这么上赶着和人家结盟呢……

李斧头伸手摸了摸后脖颈,又将羊皮袄子往上提了提,脚步加快了些,往寨墙那边走。

路上总能碰到脸色凝重,推着堆着满满当当家什的汉子,他们偶尔停下车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几句,内容无非是讨论寨子里如今是怎么安排的、金兵就要打过来了自家该怎么办这样的问题。

李斧头没有心思听他们浪费半天口水,也制定不出一个实际计划的议论,可是那些话却像是有某种魔力,一个劲地往李斧头耳朵里钻,让他越来越心慌。

他突然很想家,很担心村子里大家如今的安危。

听刚才那个人说,金兵厉害得很,一个金兵,寻常三十多号大汉难以近身,更别提披挂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金兵……

自家村子里会使用弓弩兵器的猎户,也就三十多号,加上全村青壮,了不起五十多号人,这还挡不住人家两个金兵的一轮冲杀?那杨恩公的计划岂不是把自家村子往火坑里推?

不成的……不成的!

李斧头赶紧摇头,这个时候,只能靠杨公子了,半点都不能怀疑人家。

金兵都骑着马,真要大家跟放羊似的漫山遍野地跑,也跑不过人家四条腿啊……

想通了这个问题,李斧头顿时安心许多。

终于来到了寨墙边上,李斧头找到了郑铸,露出一个恭恭敬敬地笑容,倒让郑铸感觉这小伙子有点奇怪。

“郑……郑叔,你看看,俺能做啥?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帮他们干点事儿……”

李斧头挠了挠头,脸上的笑容很僵硬。

寨子里一大半的青壮都在寨墙下的坡道上横着挖沟,浑身冒着热气,想来是忙活了很久了,但直到现在,沟也没挖多长——大昭禁止私人贩运盐铁,这二者在大昭官方都是厉禁的。

铁的缺少,大大节制了生产力,就如当下的千余人的虎头寨,能用的锄头、铁镐等,不足一百把。

那些地主乡绅家里,倒是不缺这种农具,佃农长工们在给地主干活,可从来没有缺少工具这一说,可是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郑铸看了李斧头一眼,脸上带着笑容,刚要说话,一个青年一阵风似地走了过来,看到郑铸身旁的李斧头,眼睛一亮,接着便叫嚷开了:“嗨!那个大个,说你呢!过来帮着挖沟!”

李斧头茫然地转过头去,看着对面插着腰,身上干干净净的青年。

对方手里没拿锄头铁镐,头上也没冒热气,显然不在挖沟的汉子之列,却张口闭口对李斧头颐指气使,偏偏脸上还是一副心安理得地表情。

这不是最为关键的,关键是——郑铸看到那人,眉头皱了起来,心说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么到处捣乱,口中跟着道:“当下已经没有多余的铁镐,他如何帮着挖沟?莫不是用手刨么?”

“隆冬腊月,地都冻硬了,用手刨岂不是要让人把手刨断?”

几句话顶的那青年说不出话后,郑铸转眼看着李斧头,温和道:“大侠那边不能没有人照看,当下这个寨墙也不值当修了,斧头,左右无事,你替老叔去帮忙照看照看大侠?”

李斧头又缩了缩脖子,他是不敢跟大侠那样的江湖高手过多走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哪里做的不对惹恼了对方,对方就一刀削掉了自己的脑袋。

但是目下寨墙用不着修了,其他的事情李斧头也插不上手,照看大侠也确实是他唯一能干的活计了,他犹豫了片刻:“那……行吧,俺去照看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