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一片昏暗,没有光,也没有人。颜启晟任由眼中的泪,恣肆流淌。

继位以来,已经很少落泪了,上一次是因为启昕,这一次是因为亭儿。

外面的语声,依然字字入耳,也字字锥心。

“三哥,三哥,没事儿了,你别怕……”

“音儿……”

“三哥,你别乱动,也别动气,这样身子才会好得快些。”

“可是……音儿,我刚才动了,会不会从此以后就瘸了?我还能走路吗?”

“没事儿,三哥,你会好的。”

“真的吗?音儿,可是我动了,会不会落下什么残疾?”

“不会,三哥,不会的!”

颜启昊越听,越觉得这样的对答很是熟悉,遍寻了十几载的记忆,才终于想起,当年,亭儿也曾经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几个皇子争位正酣,颜亭当时只有三四岁,出了水痘,被送到城外庄子上静养。

那么小的孩子,离了母亲,由几个嬷嬷看护着,独自住在郊外,不能着风,不能沾水,身上奇痒无比,自然很是难熬。听到下人来报说颜亭日夜哭闹不止,颜启晟的心都要碎了。因安弦羽没有出过痘,当时又有身孕,不便过去看望,无奈之下,颜启晟只能亲身前往。谁知道这一去,就待了大半个月才脱身回来。

那时候,颜亭整日缠着颜启晟,片刻不让离身,便是晚上睡觉,也要黏在一起,只要睁眼看不到颜启晟,便会大哭不止。

水痘这种病症,虽不凶险,但却很熬人。颜亭双手上套着素纱袋子,防着他去抓头脸上的水泡,但是他那时候实在太小,自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要去抓。每次抓过之后,就呜呜咽咽的哭诉。

“爹爹……对不起……我又抓了,我不是故意的……”

“别哭,亭儿,没事儿的,下次注意就好了。”

“可是我抓了,会不会落下疤来?”

“不会的,只要亭儿不再抓就没事。”

“可是……万一落下疤怎么办?很难看的,爹爹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不会的,不管亭儿变成什么样,都是爹爹最喜欢的亭儿……”

这半个月当中,老二老四他们几个用尽诡计,企图将颜启晟一棍子打死,却不想阴谋败露,反而失了圣心,倒是让颜启晟捡了便宜,成了皇储。颜启晟日后每次跟安弦羽说起这事,总是说亭儿是自己的福星,若不是因为照顾亭儿躲过了这摊浑水,还不知道这皇位能不能落在自己身上。

如今,十余载岁月匆匆流逝,亭儿……终究是因为自己,从身到心,都变成了残破不堪的样子。虽然在自己心里,他还是自己最喜欢的亭儿,但在亭儿的心里,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位置……

寒来暑往,半年转瞬而过,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暑伏季节。

定风斋前,蝉鸣阵阵,松风习习。

定风斋内,窗下置着冰鉴,穿堂风吹过,带来一丝冷冽的清凉。

颜启晟端坐在上手,颜启昊坐在下手,颜音却跪在当地。

“亭儿这几日身子如何?”颜启晟问道。

“已经能拄杖慢慢行走了,腰腿恢复得不错,并没有跛行之态。但即便如此,将来也不耐久站久行,更不能骑马。”颜音答道。

颜启晟深长叹息了一声,又问,“精神……可还健旺?”谁都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也都知道他因何不忍直接询问。

颜音轻轻摇头,“还和以前一样,除了我之外,不认其他人……下人的名字相貌,他这一刻记住了,下一刻转眼就忘了……而且,除了我之外,其他人碰不得他的身子,一碰,他就会发狂……”

颜启晟又叹息了一声,过了很久,才轻轻拍了拍面前的一堆折子,颓然说道,“音儿,你知道……私离幽禁之地,是重罪,亭儿犯下的事……也是……”颜启晟说得无比艰难,“这些,都是弹劾你们的折子,有百官的,有宗政院的,还有亮儿母亲纥石烈氏的族人……”

“是。”颜音轻轻叩首,“颜音自知死罪,愿领责罚,但三哥已经受过杖责了,一罪不应二罚。”

颜启晟苦笑一声,“朕还没有说要罚你们,你急什么……”

颜音脸一红,低下头不再吭声。

“朕知道,亭儿一刻也离不开你,若你不在他身边,他肯定活不成……但是,这中都燕京你们没法待了,朕和你父王顶了大半年,再也顶不住了。如今亭儿的身子已经无恙,朕也能放心让你们离开了……”

“父皇……”颜音惊讶地抬起头。

“你们两个……除宗籍,流放渤海郡,朕在位一日,你们不得离开渤海郡一步。”颜启晟的声音,低沉而又嘶哑。

这个决定,颜启昊是知情的,之前二人已经商量过很多次。但此时听颜启晟当着颜音说出来,颜启昊的心中还是痛如刀割。

这恐怕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颜亮对音儿做过的事情,颜启昊已经知道,但为着音儿的声名,却不能将颜亮的罪行公之于众,但如此一来,颜亭的罪,便无形中更重了几分……颜亮的母家纥石烈氏是七大后族之首,在朝中的关系盘根错节,这批人气势汹汹的要求严惩颜亭,很难压下去。音儿擅离幽禁之地,也是重罪……

两个人的错,都不得不罚,但两个人的身子,又禁不住任何重罚。流放渤海,是自己和三哥深思熟虑,反复掂对后的决定。弦羽出身渤海皇族的事情虽然不为人知,但她是渤海人,却是公开的秘密,亭儿去到渤海,当地百姓至少会有一两分香火之情。此外,就藩渤海的辰郡王是自己的姨丈,万一有什么事情,总能看在母妃的面子上照拂音儿。

他们两个被除了宗籍,便是庶人,身份权势便全没了,留在燕京这是非之地,自己和三哥一个照应不到,恐怕便会出事,远远的避到渤海,倒是更安稳些……

颜音听到这个决定,怔了片刻,随即便深深叩首,口称:“颜音遵旨。”

“还有这个……”颜启晟说着,将一封黄绫封面的诏,递到颜启昊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