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经是凌晨,月光皎洁,夜色如墨。

除了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整个世界都像是被黑暗笼罩了一般,沉寂幽静。

江峦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阔的呼吸声却和顺平静,甚至未被客厅里的争吵影响半分。

只是这晌倒是安静了许多,声音几乎戛然而止。

他皱了皱眉,觉得有些烦闷,但想到明日还要早起上学,便按下不耐,理顺了心态,须臾后,就睡着了。

客厅里,江柏楼和苏微如正坐在沙发前相互怄气。江意坐在对面的小塌子上,目光微垂。

良久,她抬起头来,慢慢说道:“父亲不为我着想,怕也要为峦儿、阔儿想一想,他们每日都要学习到晚上九点半才下课,此刻怕是正在睡眠中,咱们还是低声说话吧。”

苏微如忙点了点头,并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行径感到后悔,儿子们正睡觉呢,她不该与柏楼这么吵的。

相反,江柏楼却有些不情愿,皱着眉头看向了旁处,但没有再出声。

江意看了看二人,又接着说了下去:“父亲,我知道您其实很关心我们,也知道您也是实在没了法子,才要将我嫁出去,原本女儿孝敬顺从长辈该是本分,所以我也没打算逆了您的意,只是父亲,在将女儿嫁出去前是不是也好歹听一听女儿的心里话呢。”

她说得很是恳切,遣词造句也颇为合适,并没有过度引起江柏楼的不满,所以显见的,他的脸色还算好看。

江意观察了一番,见他轻轻点头,才接着往下说:“今天的事,是我做错了,给父亲丢了脸,也让咱们江家蒙了羞。意儿给您道歉。”说着,她站起身来,朝江柏楼深深鞠了一躬。

苏微如见状,忙起身想要扶起她,伸手将她拉起来,又将她重新安置坐下,这才转身恨恨地瞥了江柏楼一眼。江柏楼自然看得清楚,抬起头来冷哼一声,不过心里却升起些异样情绪。

江意将这一切悉数收入眼底,然后淡淡说道:“可是父亲,您难道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吗,今天的事,您觉得会是我故意为之吗?我这个身体……这副性格,您觉得可能吗?”

江柏楼的眼睛闪了一闪,他也想过,就江意那个软弱好拿捏的性子,应该是不会故意做出这种事的,可聂盛那句气言也不能是随口胡诌的啊,要不是她真做出了什么让他不快的事情,他又怎么会脱口而出“我宁死也不会娶你”这种话呢。

所以他才认定必是江意做了错事,惹怒了聂盛,而这错事是什么,大家都有眼睛,自然看得真切。

只是这晌,听江意自己说起,他又生出了几分怀疑:“你说你不是故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意顺了顺气,她这副身子骨确实不怎么结实,才说了这么几句就有些呼吸不畅了,于是,只好挺直腰杆,深吸了几口气。隔了片刻,又继续说了起来:“我确实不是故意的,当时,我的双脚被这礼服的线头给绕住了,我挣脱不开,正好将他撞倒了,可我并没有做什么不该有的动作,只是想撑起身子,赶紧起来,当时他聂盛看得清清楚楚,而且,我也立即给他道了谦,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他那样子分明是听清了的,可是谁知,由于我身子弱,手臂无力,便下意识地倒在了他脸上,后来,我强打起精神站起身来,他却突然大声喊了那么一句,生怕别人听不见的样子。我当时羞窘,却还记得是又给他道了歉的,谁知他却不饶人,盯着我的眼神像是恨之入骨一般。所以,他明明知道我非有意,却故意说出那种话来,让大家误会我,他这居心女儿当真没想明白。”

她这一番话说来清晰无比,连未在现场的苏微如也听了个全尾,且她这番说辞并无隐瞒,确确实实是当时场景,江意在昏厥之前道过谦,那聂盛也当真听到了她道歉,只是他为何在她站起身后,说出那样的话,秦余也没想出个究竟。

兴许是因为压根不想跟她履行婚约吧,可这婚约的事,照说江柏楼还没跟聂荣提起过呢,且这么多年来,他们两家也几乎断了联系,话说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门荒唐的娃娃亲啊,他家又是那样如日中天的势头,怕是只要江家的人不上门提,他家宁死也不会说到这茬,那么,他又怎么能知道江柏楼这算盘已经打到他家,甚至是先于江柏楼的动作做出回应呢。再者,即便他不想与江意结婚,那他大可以另作他娶,江柏楼虽然想卖女求荣,但面子也是要的,自然不会上他聂家恶意纠缠。或者直接当这婚约不存在,压根不予理会,正犹如他们家这些年所为,他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当场大声喧哗,将这婚事捅得人尽皆知。所以,他到底为何要这么做,怕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江柏楼听完江意的这番描述,心里也犯了嘀咕,他低头沉吟片刻,刚才对江意的一腔怒意也去了一半,他虽然虚荣,但并不愚笨,于是抬头问道:“你是说他聂盛想故意抹黑咱们江家?”

苏微如也是如此想,但没敢说出来。这晌听江柏楼与她意见一致,终于有些欣慰,想来他心里还是明白事理的。

江意点点头,回道:“父亲与那聂勋爵说到我们婚事了吗?”

江柏楼一怔,有些语塞,他还没同聂荣说上话呢,怎么可能提到婚约的事。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江意:“聂盛为何要抹黑咱们家?”

江意抚了抚胸口,只觉这江柏楼终于上了道:“听他的话也知道,他是清楚咱们两家有婚约的,可是他却不想与咱家联姻,所以他当众抹黑我,想要让我出丑,然后众口铄金之下,也好顺势以我品行不端为由退了这婚。”

江柏楼转了转眼珠,觉得江意这么说似乎说得通,但他总感觉像是哪里不对,思虑良久,他又开口问道:“他们家不想与咱们联姻,直接说出来便是了,为何要这样诋毁我们,难道就因为咱家暂时的不如意,他便觉得能随便踩吗?”

江意虚弱地叹口气,感觉身体越来越不适,想着定是昨天那兴奋剂的药效过了,所以才这般难受。

苏微如见她大口呼吸,立即察觉出不妥,她马上起身坐到江意身前,将她身体放平径直靠在了小塌子上,然后又倒了杯水给她喝。

江意喝了点水之后,才慢慢说道:“他为何这么做,女儿猜测许是他家里某人将这婚约看得很重,他心里虽不愿,却又不敢忤逆,所以他这番话,大约是说给这个人听的,而咱们家正好无权无势,他并未放在眼里,他自觉是踩得的,是以,才寻了这么个好时机,便脱口而出,想来,他这念头许是在心里斟酌许久了的。”

闻言,江柏楼又仔细琢磨了一下,觉得江意说得确实在理,这个将婚约看得很重的人,如果他没有猜错,应该就是同父亲交好的老勋爵聂真。他少时见过这位老人,看样貌便觉倜傥坦率,真实为人,既然同父亲交好,定是性情也差不多的。所以,在参加宴会前,他才觉得八九不离十,这婚事应该是跑不了。可他这孙子聂盛倒真不是个东西,竟然敢如此看轻他们江家,肆无忌惮地打压踩低,这等嘴脸,这样的女婿怕是不要也罢!

“他一个刚摘了尿布的臭小子,竟然敢仗着那点家世,往咱们家头上乱扣屎盆子,真当我们江家没人了吗?”江柏楼气得大发雷霆,连用词都不管不顾起来。

“想当初咱家显赫的时候,他聂家不过区区破落户,还不是父亲以礼相待,倾囊相助,才有他家今日光景,没想到区区几十年,这些人竟然变了一副嘴脸,背信弃义,以怨报德,真真让人恶心的很!”

这话其实夸大了他们江家的作用,也贬低了当时聂家的处境,不过人在气头上,总是有些胡言乱语的,江意也没在意。

她不过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再接再励道:“父亲,他们这般看低我们还不是因为我们江家大不如前,如若我们显赫不改,他聂盛定是不敢如此胡作非为,想当初祖父多么德高望重,追捧都来不及,又怎么有人恶意污蔑踩压?”她也顺着江柏楼的话声,一道讨伐聂家。

但这话实际上也有说他并不出色上进的嫌疑,所以江意说完也颇为忐忑,可这话又不说不行,她总得探听下这个江柏楼的底限在哪里,以后行事才好打算。

这晌,她见江柏楼听完并未生气,反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她这颗心才真正放下,想来江柏楼并非不辨是非之人,至少他对自己的认知不算敏感。

而江柏楼闻言,也深觉江意说得不错,同时对她的善解人意生出几分好感。但他也心知肚明,这般景象如果不改善,他们江家只会越来越差,可到底怎么改善呢,除了将江意嫁出去攀高枝,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于是,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些许难堪。

江意却对他的示好,不以为意,她心里清楚得很,她这便宜父亲怕是又想到要将她赶紧嫁出去了。

“父亲,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念了吗?”

她话音一转,将矛头转到了读上。

江柏楼一怔,有些反应不及,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显然是没明白。

江意趁热打铁道:“父亲,打铁还需自身硬啊,只有我自身起点高,才能找个更好的女婿啊,这道理您还不明白吗!”

江柏楼“啊”了一声,终于明白过来,她这女儿是用亲身经历给他上了一课啊。

“父亲,时间问题您无需担心,您只需要先等我一年便可,这一年我复读,只要我上了顶尖大学,您就不怕不好找女婿了,到时候,您再给我订下婚约不迟啊。”

江意语态真诚,一脸恳切。

江柏楼见状,终于看出他这女儿不简单了,早先他以为她是嗫嚅唯诺,任人拿捏的性子,如今他才看清,这孩子许是藏拙了,连他可能拒绝的说辞也考虑得清清楚楚,且知进退,不贪婪,只要了这一年时间便罢。只是她早有这等心思,之前又怎么不用呢?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