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天气依然没有降温的苗头,午后的太阳炙烤将水泥地烤得烫脚。 高温下,人也显得焦躁。 陈阳从冰柜里拿出一支绿豆冰棍,递给蒋霜,蒋霜没拿:“你吃,我不爱吃。” “天气这么热,吃根冰棍才爽,姐,你吃一根。” “我不喜欢吃甜的。”小风扇力度不够,吹出来都是热风,蒋霜捏着扇子,企图凉快一些。 远远的,有佝偻身影走过来,蒋霜先认出是谁,跟陈阳一起叫人。 傅奶奶走得慢,颤巍巍地扶在窗口,银灰短发,被黑色发箍整齐地往后梳,朴素干净,她是来买米的,以前一个人住,每次散称一小袋就够吃一段时间,现在傅也回来,男孩子能吃,想着买一袋划算些。 还有一些,专门为傅也买的。 陈阳趴在边上,问:“奶奶,傅也哥怎么样?” 傅奶奶耳背,没听清,问他说什么,陈阳声量拔高又问了一遍。 “哦,你问阿也,很好挺好的,长好高了,跟他爸爸越来越像了。”傅奶奶笑笑,“你有时间来玩。” “傅也哥今天在家吗?”陈阳问。 傅奶奶摇头:“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 “哦,那我下次去找傅也哥。”话是这么说,陈阳心里也没底,自己能不能见到人。 蒋霜将零散东西装进袋子里,十斤重的米单独放一边,摁着计算机,算出一共多少钱。 傅奶奶从口袋里拿出钱,用小方巾仔细地包着,眯着眼点好钱,一张一张递给蒋霜。 “奶奶,我帮您送回去。” “不用不用,就几步路,哪用得着送。”傅奶奶摆手。 蒋霜已经拎着东西站起来:“这米很重的,反正没几步路,我很快。” “我去吧,姐。”陈阳道,手里的冰棍还没吃完。 “没事,你看下小卖部。” 傅奶奶的家离小卖部有点距离,正常走过去也要十来分钟,顶着烈日,蒋霜跟着傅奶奶的步子,路上听她唠家常,蒋霜想到自己的奶奶,住在大伯家,前几年半夜里走了,那也是个絮叨心善的老太太。 快到了,傅奶奶让蒋霜进去喝口水。 傅家住的是栋老旧木房子,但收拾得很干净,院子一角堆着可能从哪里拆来的旧木板。 傅奶奶主动说起:“阿也搞的,说房子有些木板都坏掉了,要换新的。我跟他说请人来弄嘛,他不肯,要自己来。这孩子,从小就心疼人,从不问我多要一分钱。” “他很能干。”蒋霜说的是心里话。 东西没有送进去,刚走到院子,一道身影从旁边小路上跳下来,傅也三两步就走到她面前,看向的是傅奶奶,他抿着唇,鼻梁上冒着细汗,他手指了下傅奶奶,握拳食指勾着,打在左手掌心…… 蒋霜意识到他在比划手语,她以前没接触过,看不懂,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傅奶奶笑笑:“没事的,就两步路,买的东西也不多,霜霜乖得很,非要帮我送回来。” 蒋霜猜,傅也大概是责备傅奶奶不听话。 傅也看过来,带着不近人情的冷淡,两人视线相撞,她短暂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那张字条上的字历历在目,他大概以为她又在多管闲事。 “我……” 蒋霜下意识解释,又想起他听不到声音戛然而止。 场面反而更尴尬。 傅也没感觉,脸上没有多余情绪,从她手里拿过东西,手指难免碰到,他手指很硬,像是骨头上包裹粗粝的茧子。他提着东西进屋。 “他性格是有点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霜霜,进去喝口水。”傅奶奶盛情邀请。 蒋霜笑着摇头,说还要回去看小卖部。 傅奶奶挽留不住,连声说谢谢,让她下次来家里吃饭。 傅也弓着腰将米放进柜子里,合上柜门,直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仰头灌入,余光透过发黄的玻璃窗,人已经走了,剩个背影,过宽的t恤明显不合身,走起路来,长马尾小幅度左右晃动。 …… 晚上,陈阳去朋友家玩,舅舅最近接了个活,在工地赶工,不常回来。 有几个年轻人过来买烟,都是生面孔,蒋霜感觉是附近村里的混混。 其中两个往窗口上一靠,看了眼蒋霜,扭头问同伴:“要什么烟?” “都有什么?” “村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喂,同学,先把你们这最贵的烟都拿过来。”为首的抬

抬下巴示意。 蒋霜留了个心眼,道:“最贵的二十,要几包?” “都要。” “一条烟两百。”蒋霜道,没有拿烟的动作,对方枕着手臂也没有给钱的动作,好整以暇望着她,彼此僵持着。 身后有人笑出声:“新哥,这位同学等着你拿钱呢。” 被叫新哥的男生怪诞地笑了:“同学,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没钱?” “没有,钱有点多。”蒋霜道。 稀稀疏疏笑声跟着响起,似嘲弄似讥讽,还有人骂了句土包子,男生懒散地仰着头,道:“东西都不拿过来,我怎么给钱啊,万一你把我的钱吞了,不给我东西怎么办?” “我不会。”蒋霜看着他,她也紧张,这么多人围着,真要做点什么,她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你要不拿,我就自己拿了哦。”男生直起身,双手撑着窗口,要跳上来一样。 蒋霜面色苍白,但还是摸到手边的棍子,没举起来,只是露出了个头。 “哟,看着挺斯的,性格这么烈呢?” “我舅舅在家,你们再不走,我就叫人了。”蒋霜紧抿着唇,咬紧牙齿泛出酸意。 “扯谎呢,你舅舅舅妈都不在家,你以为我们不知道?” 蒋霜心生恐惧,才意识到这群人是知道没大人特意跑过来的,她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舅舅家就指着这个小卖部,要是东西在她手里被抢走,她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这时候,她既希望陈阳出现,又希望他不要出现。 这么多人,陈阳只有挨打的份。 “别跟她废话了,快点拿东西走人!”放风的人在催。 男生就要撑着手臂跳进来,其他人跟着围拢上来。 蒋霜握紧棍子,心脏要从胸腔里跳脱出来。 男生还没跳起来,有人挤过来,从容地拿出一张五块纸币递过来,蒋霜紧盯着他,反应迟缓,几秒后不太确定地接过来,傅也竖起两根手指,而后指向她身后的位置。 ——要两包红塔山。 那群人盯着他,傅也视而不见。 蒋霜没敢动,她担心会打起来,真打起来,她还有棍子,多少能有点作用。 傅也单臂搭在窗口,肌肉线条绷着,有着不言而喻的力量感,他偏头迎上对方的视线,眼尾耷着,看着平静,又像是下一秒能随手抄着东西往人脑袋招呼的狠角。 对方摸了下鼻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扭头吊儿郎当地抬了下下巴,什么也没说,掉头走了,其余人跟着,嗷呜龇牙着乱叫。 过了会,声音平息。 蒋霜身上全是汗,t恤被打湿,黏在皮肤上,她才记起可以呼吸了。 傅也看她一眼,苍白的脸上贴着几缕碎发,眼睛里惊魂未定,就这么睁着,胸口起伏,他垂下眼,身体前倾撑在窗口前,双手平伸,碰了下。他打手语时是看着她的,眼神专注,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 蒋霜眨眼,是懵的,她看不懂。 傅也手越过窗口,拿了桌上的记账的圆珠笔,然后伸手示意,蒋霜后知后觉是要纸,她放下棍子才感觉手掌通红,因为太用力,手指僵掉了,她试着抓握几下,去找桌上的,最后将自己草稿本递过去。 他在写字。 蒋霜靠过去看,感受到属于男生蓬勃的热气,比夏日里的风更燥热,意识到靠太近,又移开些距离。 夜里的温度降下来,吹来的风带着凉意。 蒋霜看见他握住笔,指骨用力,利落地写了两个字:扯平。 扯平? 蒋霜轻微皱眉,认真在想他们之间有什么可扯平的。 傅也看出她眼里的困惑,牵扯了下唇角,有些嫌弃。 蒋霜反应过来,他应该是说白天,她替傅奶奶提东西。 但那件事,她想帮忙的对象是傅奶奶,跟傅也没关系,他不在时,她也是这么做的。 蒋霜想了想,从他手里拿过笔,将稿纸转向自己,她写字时姿势端正,好学生做派,垂着眼睫,一笔一划,同样写了两个字。 傅也扫了眼。 谢谢。 字很秀气、规整。 感谢他出面赶走了那帮混混。 两个人鸡同鸭讲一般。 傅也斜乜她一眼,t恤很宽,更像男式的,两肩瘦削,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她脸色渐渐有了血色,不像刚才惊慌失措,望着他,有过分诚挚的傻气。 蒋

霜唇弯了下,一个善意的笑容。 回应她的只有冷淡眉眼。 傅也站直,乌黑碎发下,半阖着眼睨着她,右手食指拇指分开,贴在嘴边……很快,他就收了动作,拿回钱拔腿走人。 蒋霜愣在原地。 回忆他的动作,尝试着比划了下,是微笑的意思吗?她不知道,但猜测应该是友好的意思,虽然他的表情实在算不上友好。 蒋霜担心那些人会回来,提前关掉小卖部。 陈阳回来时,蒋霜已经洗漱完,他好奇问:“今天怎么关这么早?” 她没说混混的事,怕他担心,只说家里没大人,早点关门好一点,陈阳点头:“你终于开窍了,之前说好几次你都不听,晚上谁还来买东西。” 蒋霜心不在焉,等陈阳上完厕所回来,忍不住问:“你会手语吗?” “会一点,怎么了?” 傅也生病耳聋后,陈阳为了两人能继续玩,也去学了一点皮毛,但基本没用上,因为他连人都见不着,没有施展的机会。隔这么久,学的都差不多忘记了。 蒋霜将动作演示了一遍,问:“这是微笑,或者谢谢的意思吗?” “这样?”陈阳又做了一遍,耷拉着眼,看起来呆呆的。 蒋霜点头。 陈阳笑出声:“姐,这是骂人呢。” 果然,不管学什么语言,骂人的话总是记忆深刻。 “骂什么?” “笨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