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何为久留兹

江闻一行随即回到南海古庙中,将准备好的消息告诉麻木的村民,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看向了江闻三人。

村民的表情也很淡漠,仿佛早被这一连串的苦难折磨尽了精力,业已没有了亲眼去察看的冲动。死者谓根坏,生者新诸根起,凡夫不离有漏生死界,自然只能在其中轮回,永无休止。

严咏春的老爹拍着村老的肩头,用成年人特有的方式表达哀情,而村民好像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到来的恰逢其会。他们就这么平静地,接受了章丘岗村悄静无事,灵堂内外毫无异状的说法。

“各位,如今头七已过,各家待殓死者继续停柩下去,极易导致秽臭疫鬼,不如就由贫道做法超度,让亡魂投胎往生去吧。”

有严咏春在,自然没有人去怀疑他们三个人的见闻。

况且他们既不敢怀疑、也不能愿反驳,只顾犹豫着相互看着,似乎在感谢老天爷的善意。

这就像是同学提前告诉你成绩不及格,却还是希望这一切误听误信的玩笑,抑或只有在这时候,人世间才有几分人性本善的味道。

严咏春又劝说了几句,村民们终于缓缓行动了起来,就像一具具僵硬的木偶。他们终于听从江闻的意见,就像先前遵从严咏春的吩咐那样,恭顺缄默地从洪圣庙中取出现成的香烛纸钱、抬起神案法坛,绵延沉默着往村里走去。

准备好的纸钱漫天飘洒,扬扬不绝,从山门一直飘飞到了村中,夹杂着轻微断续的抽泣。

在江闻的带领下,每家每户都抬出了黑漆棺材,棺头朝中地摆成了一朵莲花状,团团聚集在村口的平地前,就像是潮生潮落时,一枚又一枚遗留在沙滩上的深色贝壳。

此时的村落星月西斜、松柏参天,寒风拽曳出簌簌声响,长庚星泠然以对,正是漫漫长夜的幽氛最浓郁、最森然的时分。

“道场成就,赈济将成,斋主虔诚,上香设拜……”

江闻整理好道袍道冠,独身站在棺材阵中心,气度俨然地捻起三支香,缓缓插在面前的雕花绣球香炉中,一摇铃铛,宣布法事开始,众人便也纷纷退去。

道士,这个他用来行走江湖的身份毕竟派上了用场。只见他面容严肃地走到草草搭建的法坛面前,被一口口阴森可怖的棺材围绕在中心,恶臭与蚊蝇也结伴而来,村民更只敢远远观望。

夜阑更深,月光凌冽,独衬得场中的江闻形象萧疏厌离,在他闭目不语的冷漠面容上,村民们渐渐读出了几分慈悯悲世的气息,诸人的情绪也渐渐挣脱出了阴诡怪影的桎梏影响,在香烟缭绕中逐渐缥缈了。

阴醮一般是为超度亡故者所作,要有灵宝济炼,召亡诵经、引亡朝参等等环节,可江闻的手艺全靠偷师元化子而来,只学到了广泛流传的茅山斋醮一点皮毛。

正经法事他是不成了,可眼下对付遣送的也只是黑眚,因此干脆不伦不类地按照开经、拜忏、发符、请圣的正坛醮仪行事,硬着头皮继续了下去。

袁紫衣也在一旁暗暗好笑,假道士念经送假鬼,倒是一件世间稀罕事。

可就在此时,遑论幡动风动,一时间异状四起涌动,章丘岗村中似乎又伴随着龙蛇影动,寒光淹然,有些无状之物呼之欲出,就连棺内死尸仿佛都蠢蠢欲动,即将探出枯朽腐烂的掌肢,爬回这处触他们怨怒而诅咒唾弃的人间。

“树上好像有东西……”

“不对,我听着像是江湾……”

“嘘,小点声,我听见声音在靠近了……”

嘈嘈切切的交谈声中,天上的月晕又泛起毛刺,在星月晦暗之间,人们隐约看到一个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生物从江海间蹒跚而来。

那东西带着破破烂烂的褐色鳞毛,无数的碎屑干枯脱落,又像毒蛇般一根根盘旋交织,蠕动向上,互相吞噬、互相缠扼着。

混沌的龙蛇外形分不清四肢所在,不知道哪个是头颅,对着江闻的方向发出一声呕哑、扭曲、可怖的呼喊声后,忽然喷吐出无数的碎屑,在空中化成了无数的虺型怪物落地,恶夜之声便瞬间在村野上空四处翱翔。

冥冥中村民转身向后,不由自主的想要退回庙中,却瞧见南海古庙之上竟然也飞起一股冲天接地的恶臭之气,黑中带浑、宛如乌云盖顶正黑压压的传来。而在黑云飘展的路线上,一滴滴污浊的雨水从天坠落,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但那不是雨水,是一个个显化出真身的鬼物……

此时的村民两股战战、毛骨悚然,但江闻一动不动地手掐法诀闭目不语,轻声念诵着含糊不清的经忏,全然无视了眼前惊悚怪异的尘氛,静候着机会的降临。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有一道声音非吟、非白、非诵、非唱从远处忽然传来,让压抑至极的环境猛然出现一丝松动。

只见远处,有一队人数可观的队伍闯进了章丘岗村的范畴,隐约是跛足老者在开声起啸,身后跟随着一众青壮,步行间迅疾飘忽,显然是直奔着此处而来。

村民有人瞬间联想起招魂引路的还阳鬼,被吓得连连后退,却逐渐察觉这队人马,身上带着活人才有的别开生面的骄骁之气,这才更进一步驱散了村中盘绕不去的诡异氛围。

江闻似乎也听见了声音。

他背着法剑的身影虽然略显单薄,却牢牢站在中间,双足定住了天地嗔痴烦恼——此时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忽然握住案上的法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