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来,卷动了顾兰春的衣襟。

她的易容术很高明,如果不主动出声招呼陈宝祥,他会以为,那只不过是笨手笨脚的乡下男人,与戏台上光芒四射的大青衣顾兰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如果你想去泺源公馆,我有办法,但我劝你,千万不要误闯龙潭虎穴。顾老板,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明间是给报社记者拍照用的,下面的暗间、最下面的鬼屋……不要惹事了,你们惹不起日本鬼子,真的会死人的!”

顾兰春摸了摸袖子,取出一根金条,递给陈宝祥。

“我不要金子,我只想你能安安稳稳地离开济南——”

“离开济南,又能去哪里?我到了大峰山,只是暂时落脚,又能怎样?茫茫大地,苍凉山河,我沃野千里的中原之地,已经容不下一方小小的戏台。你说,我唱戏还有何用?离开济南,又能怎样?”

陈宝祥没有话说,梅花公馆一战后,顾兰春的名字永远不会出现在戏院的海报上。

一场乱战,断送了顾兰春的登台之路。

当然,正如顾兰春所说,山河破碎,满目烽烟,好好唱戏,又能怎样?

“陈老板,我不用你,自然有办法进去。我只想跟你说,不要再来玉谦旗袍店……你不来麻烦我,就是最大的帮忙。”

陈宝祥愣了,在神枪会、八方面军的人面前,他冷静淡定,不会露出任何破绽。

唯有面对顾兰春,他心里一次比一次急。

他想帮忙,让顾兰春处处周全,不再面对危险。可是,这是乱世,是日本人铁蹄践踏下的济南城。

他只是小人物,羽翼甚短,最多遮蔽一家老小,怎么可能保护得了顾兰春。

“你干的都是大事,我比不了。不过,在济南城,至少你想落落脚、吃顿饭的时候,来我的米饭铺,我能做得了主。”

陈宝祥听见自己话音颤抖,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他从未有过这种崩溃的感觉,因为他知道,顾兰春要进泺源公馆,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也许这一次,就是最后的诀别。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要进去,如果是为了三万两黄金或者是龙头车,又有什么必要?韩长官拥有龙头车多年,从张长官手里榨出来之后,就聚集了一大批智者,研究龙头车的秘密,始终没能破解……算了吧,算了吧,顾老板,不如好好活着,不如在乱世里苟且偷生地好好活着,不是吗?”

“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苏东坡这一篇《赤壁赋》,深得我心。”

陈宝祥也读过《赤壁赋》,“沧海一粟”四个字,让他深感悲哀。

世事无常,人生寂寥。

沧海一粟,无可凭仗。

所以,他苟活于济南城的小街巷,潜藏于米饭铺,就是希望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直到朝代更迭,日本鬼子被赶下台。

“陈老板,正因为吾辈只是沧海一粟,才更应该只争朝夕,为华夏之兴,拼死一战。哪怕只是萤火一点,也能让日寇胆战心惊。我华夏千千万万人,每个人都是萤火,团结在一起,就能光照日月,气吞山河,把小小的日本鬼子赶下东海喂鱼鳖虾蟹去……”

顾兰春攥紧了插着糖葫芦的草杆子,声音变得无比悲壮。

湖面深处,两只沙鸥猛然飞起,绕着湖心亭盘旋唳叫,久久不去。

“陈老板,我就是那沙鸥,本来可以展翅高飞,离开这里,但故土难离,不肯苟安于天涯海角。这锦绣大地,世世代代是我们中国人的,凭什么要让给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