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小小肉铺,陈宝祥就能看得出,所有济南人肚子里都憋着一口气,恨不得把这口气变成铁齿钢牙,生吞活剥了这些小鬼子。

买菜回来,他特意绕到芙蓉街,在旗袍店对面站了一会儿。

顾兰春已经跟他透露,万花楼初四晚上动手,他心里有了底,对连城璧的恨意也渐渐消了。

“身不由己……人在江湖,人家是万花楼的大宗主,咱是小老百姓,能比吗?能坐在一个桌上喝茶吗?”

陈宝祥自我解嘲地笑起来,摇了摇头,过金菊巷,准备回米饭铺。

世道虽然不好,大酒楼的年夜饭还是订得满满的。

金菊巷里是大饭馆,隔着两重院墙,陈宝祥就闻到了九转大肠、葱烧海参和酥扒肘子的浓郁香味。

他虽然是厨子,但跟大饭馆的名厨比起来,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不服不行。

“等到大观园饭店开起来,齐鲁第一的名头就未必是他们的了……”

陈宝祥挺了挺胸膛,加快脚步,回米饭铺。

到了下午七点钟,八凉菜上桌,八热菜准备停当,蒸煮的都在笼屉里弄好,热炒的全都切好装盘,只等客人上桌,立刻开火爆炒。

秀儿喊饿,陈宝祥拿做菜的下脚料和肉汤,煮了一碗杂烩面,香味扑鼻,飘满了后院。

“爹,真好吃,太好吃了!”

秀儿连挑大拇指,吃得满嘴流油。

八点钟,丫环先到,挑开门帘,后面四辆黄包车一字排开,下来四个人,两男两女,女的年长一些,大概在五十岁左右,男的稍微年轻,约摸三十出头的样子。

四人进来,两个男人拉开椅子,伺候两个女人入座,然后才轻轻坐下。

陈宝祥在灶台前忙碌,柳月娥端着托盘上菜。

“你们啊……胡来,胡来,神枪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本地的江湖朋友连个帮忙的都没有,像话吗?”

四人的说话声从前面飘过来,陈宝祥暂停了炒勺,竖起耳朵听着。

“是是,大奶奶骂得对。”

“骂?骂是轻的,神枪会死人了你们知道吗?死了几个人知道吗?如果不是有青岛的朋友飞鸽传给我,我都不知道,龙千里、赵无极、奔雷虎死了,骆红缨重伤,于童投敌……你们啊,是不是被日本鬼子吓傻了?整天窝在家里,看听戏,逗鸟玩虫……你们是谁,你们是济南武林的脊梁骨,脊梁骨软了,男人不像男人,还活着干嘛?”

“是是,大奶奶骂得对,我们已经发了英雄帖,过了十五,就召开济南英雄大会——”

“放你娘的屁!过了十五?为什么要过了十五?还等着看花灯吃元宵是吗?人家神枪会死了这么多人,一个好好的江湖大帮派毁在咱济南,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英雄好汉怎么看咱济南人?”

“那大奶奶的意思是?”

“后天,大年初三,召开英雄大会,给人家神枪会一个交代。当年老帅、少帅到咱济南,每次都是大摆宴席,广发英雄帖,给济南人面子。神枪会的后台是谁啊?是老帅、少帅……你们啊,就是被日本鬼子吓傻了,忘了这是哪儿?这是济南,这是大隋朝英雄起事之地,是贾柳楼隋唐英雄结拜之地,是大英雄秦琼秦叔宝的家门口子……”

两个男人一直点头赔罪,不敢多说一句话。

陈宝祥听这女人说话,腰杆也变得硬气。

济南的确是千古英雄之地,英雄辈出,高手无数。

如果不是韩长官弃城而逃,济南肯定不是现在这样子。

几万兵强马壮的部队,加上几丈厚的城墙,再有几百江湖好汉,几千年轻力壮的百姓男丁……这么多人,就算弄不死日本鬼子,也得让他们尝尝济南人的厉害。

“这事先定下,回去就发英雄帖,初三开会,挑选几个有胆色、能出头的行家里手。韩长官孬种,咱济南的男女老少不是孬种。听好了,这是关系济南人名声的大事。”

“大奶奶,也有道上同行说,韩长官弃城而逃,日本人兵不血刃进城,反而没杀那么多人——”

“放屁,放屁,放屁!”

一直没开口的女人突然暴怒,在桌子上猛拍了一掌。

“二奶奶,我也只是听说,道上人说的,不是我说的。”

“跪下,你这个孽种,跪下!”

陈宝祥吓了一跳,从门帘缝隙里向外张望了一眼。

说话的男人离开座位,向着两个女人,双膝跪地。

“孽障,逆子,你是脑子里灌泥浆了,还是睡觉睡傻了?日本人进济南,没杀多少人?多少是多,多少是少?”

男人低着头分辩:“二奶奶,道上都知道,日本人血洗南京城,是因为守军抵抗,日本先头部队损失惨重,所以才屠城。”

那位二奶奶冷笑一声,抄起面前的茶碗,狠狠地甩过去,正砸在的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