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也是热的,热的酒、热的面进了热的人的肚肠,能温暖人的心吗?兴许能,吃东西、喝酒可以加速人的血液循环。血液循环好,心脏得到足够充足的血就有充足的氧,就能供应给人充足的能量。

能量,他现在太需要这个了。

回到餐桌,女儿正在摆碗筷。筷子是好东西,象牙的,不是仿品,纯正象牙制品,一共七副,就做了七副,他不常在家里待客,更何况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请他。在家里宴的最多的还是流年一家子,他们一家三口,流年一家三口,剩下的那一副是留给他将来的外孙的----如果他会有外孙的话。

康若然见他拿了酒,却没见他拿酒盅,于是起身返回厨房,那里有两枚御用的杯子。一支是父亲的,另外一支是流年父亲的。她的手在两支杯子中间稍作犹豫,最后选择了一支,她开始后悔,为什么从前不怎么关注父亲,应该关注他,应该注意到他生活中的许多细节,应该多关心父亲,当然还有母亲。然而,于母亲来说,她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现在,她都无法分清楚哪一支杯子是父亲常用的,当然不能两支全部拿过去,这会让老人触景伤情,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有些忐忑,于是选择将那支小小的白瓷杯子放在一只大碗里用滚水烫了一遍-----如果那上面真曾经有过流年父亲的痕迹的话,她希望那些滚水可以帮助杯子淡化那些痕迹。一定可以的。

她回到桌子前,将杯子摆在父亲面前,父亲双手搭在两支膝盖上,认真的对面前那支海碗行注目礼,康若然伸手将茅台酒拿过来,打开,倒酒。多少年没给父亲倒过酒了?小时候倒过,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时她不还小,跟爸爸亲,那时她还没认识流年,不晓得什么叫爱情,等她稍微长大,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一个叫流年的小子吸引过去。

真是女生外向啊。

康若然有些自嘲,坐下,又站起来,重新整理了一下裙子。从小她被要求动作、为人、待客接物都有规有矩。她们家其实规矩蛮多,比如吃饭不能吧唧嘴儿,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吃面条不能呼噜,喝汤都不能有声。

这些习惯现在刻进了她的骨头里,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了,也终于明白这些习惯为什么当年父母会死盯着不放,一个人的习惯就是一个人的素养,一个人的意识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手眼通天,什么都帮她铺排好了,什么都帮她设定好了,不想人间事常出人意表,太多的发生与发展他们无法把控。

他们满足了她的一切愿望,连丈夫都像种玉米一样帮她种了一个。康若然笑笑,忽的起身,跑进厨房,把另外一支杯子也拿了过来。

“爸。”她说,说着举起了杯子,“今天女儿陪您喝一杯。”

康父抬头看她。没说话。女儿有先心病,这病不能累着,不能生气,甚至结了婚不能同房,不能怀孕,不能做剧烈运动,不能喝酒。可眼下他还真想有个人陪着他喝一杯,最好是儿子,再次是女婿,如今,他只剩下女儿。

女儿也行啊。

女儿也行。但是女儿的身体让他踌躇。

“爸。”康若然杯酒入杯,双手举起。“我没有先心病。”

康若然表情平静,康父则十分诧异,自己女儿身体怎么样他清楚,有一次他亲历女儿心跳过缓,一分钟就......

那是康父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恐惧,他害怕失去,从来没有那样害怕过。从此以后康若然就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掌上明珠,他没一刻不心系在这个独女身上,为了她他操碎了心,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胆颤心惊。

不不不,她有先心病,医院的仪器都检查了,不会错。可是,慢着,医院的仪器......

他看着女儿,平生第一次觉得跟这个女儿这么远又这么近,远从何来自不必说,近从哪里说起自也不必细表。这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身上流着他的血。

他的血。

他放下酒杯,伸过手去也把康若然的酒杯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杯子旁边。他想听一个故事,或者一个真相。他也算是见面世面的人,这辈子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然而康若然刚才说的事儿,那是个新鲜事儿。康父终于想起来了,康若然是有先心病,从小就有,医生诊断了的,不会有错。

康若然一低头,两旁黑色长发垂下来,遮住她两腮,他只能隐约看见她的额头。康若然的额头长得其实很像他。

没一刻,康若然抬起头来。

“我小时是有先心病没错,不过后来长好了。”

“长好了?”康父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