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寒一怔,抬头看去。 上首,自家门主正看过来。那病弱的青年站在人群边,目光清寒凛冽,刺得江雪寒皮肤微疼。 是发生了什么,竟然让门主特意用上传音法术?江雪寒一惊,立即站起身,急急奔了过去。 而乔逢雪只是移开目光。 他神色淡淡,只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过紧地抓住裘衣襟口。他脑海中反复滚动着刚才的场景:江雪寒抓着表妹,靠得有些太近,神色也太过分亲昵。 那场景实在令人有些……心如针刺,不得安宁。 这一边,商挽琴瞟见江雪寒离开,知道不用再听他叽叽歪歪,心情大好。 她已经和赵芳棣完成交易。 赵芳棣收好银票,在账册上记了几笔,心情很好,抬头还想和商挽琴说什么。 这时候,上首那边传来朗朗笑声。 “——等什么吉时?我看现在就是吉时!谁想看我占卜九鼎,就好好看着罢!” 四周倏然一静。 人人都认出那是青萍真人的声音,人人也都热切起来。无数目光投注过去,凝视着那位黑衣白发的老人。 青萍真人被众人簇拥着,朝中间空地走来。她手执桃木剑,还是那种拿笏板似的方式;每走一步,她的神情就愈发庄重。 跨过某条无形的界限时,她制止了其他玉级驱鬼人的跟随,独自走到最中央。 接着,她环顾四周,目光缓慢而严肃。被她看见的人,无不一凛。 落月山庄的主人站在一旁。他是位峨冠博带、俊美雅的中年人,和赵芳棣有相似之处,但沉静许多。 他出声问:“真人在找什么?” 青萍真人淡淡道:“找一个能让我的占卜更准确的因果……嗯,我已经看到了。” 她的目光与商挽琴对上。 后者突然生出了一点点不妙的预感。 四周有很轻微的议论声,无非是讨论“能让青萍真人的占卜更准确的因果是什么”。 这时,青萍真人忽然一笑,伸手一招。 “挽琴,过来。”因为语气过于理所当然,老人甚至显得有点霸道,“你这小东西,见我来了也不主动打个招呼,还要我来寻你。” 四周的目光,一束接一束地投过来。很快,那些目光变成了喁喁私语,都是在普及她的身份、名字之类的信息。 好嘛,看样子要小范围成名一把了。 商挽琴正襟危坐,心想:真人,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本来想低调一些来着? 不过,也无妨。 她站起身,快快活活地说:“来了来了!见过真人,真人下午好!” 芝麻糖飞在她身边,轻快掠过,停在青萍真人的肩上。 老人的笑容扩大了,不再那么威严,变得慈爱起来。 商挽琴走到她身边,保持甜甜的微笑,嘴唇几乎没动, 用细如蚊蝇的声音说:“真人,您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吗?” “?()_?” “我要什么脸啊?”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而且我可没开玩笑,我真的需要你在身边。” 商挽琴有点惊讶:“为什么,我能起什么用?” “这是我自幼养成的占卜习惯,总得放个幸运物在身旁,感觉能卜得更准。”老人严肃回答。 商挽琴:…… 所以她是幸运物吗? 她有点无奈,又露出一缕微笑,轻声道:“那可真是荣幸。” 被人形容成“幸运的”,真是很难让人不愉快。 一老一小,外表端庄含笑,腹内相互聊着没什么营养的天。 不远处,乔逢雪望着那含笑而立的两人,慢慢也松了一口气。他心里还有些意外和烦恼,但看着她那副机灵的、笑眯眯的样子,他眉眼不觉温柔下来。 当又一次钟声响起,青萍真人展开双手,用桃木剑在半空划出一道道光纹。 那些光纹形成先天太极八卦图的模样,其中又包含了一些商挽琴看不懂的图形,似乎是某种上古字。 渐渐,她脚下的土地也亮了起来。 低头一看,以她们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光芒朝四面八方延伸,也构成了一张巨大的八卦图,却是后天八卦图。 原本那些曲水流觞、花木摆设,此时一看,全都成了八卦图的一部分。 古老苍凉的气息,弥漫而起。 青萍真人忽然道:“借你芝麻糖一用!” 商挽琴扭

头:“芝麻糖,行不行啊?” 芝麻糖“啾”一声,很痛快地飞了起来。无需指引,它仿佛天生知道该怎么做,径自冲天而起,冲向半空中某个特定的点。 银白的流光,轻纱般浮动。 青萍真人神色肃穆,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一长段听不懂的音节,有着奇特的韵律。商挽琴侧耳去听,不觉有些头脑迷蒙,还是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过来。 突然,老人猛一抬手,桃木剑直指天空中某个方位。 众人也随之抬头去看。 商挽琴看见,天上的先天八卦图,忽然出现了裂痕。 或者说,那是“裂痕”一般的光的纹路。那些纹路飞快扩大,就像被火烤的龟壳不断龟裂——龟壳?对了,现在的八卦图的形状,真的变得像一只龟壳。 这只“龟壳”不断碎裂,也不断有光屑落下。它们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半空聚集成型,渐渐形成几行字。 “月落乌啼,星沉白沙。洛京花满,天地坐忘。” 有人率先念出了那几句,又道:“这是何意?月落……难道是指落月山庄?还请真人解惑。” 天地间的卦象渐渐消散,那股神秘的古老气息也如风吹尘去。 人人都用求解的目光看着青萍真人。 老人正微微喘气。她的面容变得苍白、憔悴,仿佛被刚才的占卜抽去了许多力量,以至于必须扶着商挽琴,才能站稳。 “真人……” 商挽琴有些担心。 老人摇头,示意无碍。她有些倔强地站直身体,眯眼去瞧那几行字,也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竟是出乎预料的直白……不过,还好……” 她喃喃着,有些语焉不详。 接着,她面向四周,庄重地拱起双手,肃声道:“这四句卜辞,分别代表四个地点。它们隐藏着寻找九鼎的线索。” 不顾四方的哗然,她神色更肃穆。 “只要集齐这些线索,就能确定九鼎的方位。” 商挽琴垂着眼,掩饰神情的异样。四个地点?不就是四件骨牌,也就是四块地图碎片……不,明明是五个。其中一个,就在她胸前挂着呢。 为什么卜辞只显示了四句?难道是青萍真人…… 她悄悄抬起目光,正好撞见那老人的目光。 青萍真人忽然对她一笑,笑容中有安抚,更多却是某种神秘的意味。 商挽琴明白了,真人肯定做了什么,多半就是为她遮掩了一句。否则,如果人人都知道其中一份线索在她身上,她顷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难道,青萍真人这副疲惫的模样,就是因为…… 她心中腾起暖流,反而有些讷讷不知所言,只能抬起手,轻轻牵一牵老人的衣角。老人也拍拍她的手背;老人的手掌干燥、纹路深重、皮肤缺乏弹性,却让人非常安心。 “诸君——” 青萍真人再拍拍她,才松开手,跨前一步。 “九鼎失踪多年,如今即将现世。”她声音有些沙哑,掩不住的疲惫,“九鼎意味着什么,也不用多废话……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唯独担心一点。” “诸君,我们驱鬼人本该同舟共济、共抗恶鬼,保护黎民苍生。可是,我心中清楚,诸君都有大志气,难免为争夺九鼎……起了不该有的纷争。” 周围自然传来“不会不会”、“真人安心”之类的话语。 青萍真人疲惫地摇头。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当年,我与几名好友共同定下‘落月之会’,想要寻找九鼎,本是为了匡扶社稷,而今只剩我一个老人……这天下是你们的了,我管不着!” “但是——” 她的神情突然变得非常严厉。 “我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为了一己私心、争夺九鼎,闹得血流遍地、众生哀嚎!” “所以——” 她手中桃木剑倒转。剑尖朝下,青绿光芒朝四周汹涌而去,好似不可阻挡的潮水。 青绿的“潮水”淹没了在场众人,隐隐形成一座新的阵法。它带来一种粘稠的滞涩感,顷刻就困住了所有人。 “真人!?” “这是何意!” “安静!” 青萍真人严厉地、冷冷地说。她的声音 重重砸落在地,在这座阵法中跌宕出无数回音。 “今日,诸君必须发誓。”她一字一句,“谁想寻找线索,都可以。但是,一旦线索已经被他人得到,那么……谁都不能再争夺!” “无论明枪还是暗箭,无论自己

动手还是指使他人……一旦那线索有主,诸君不可再打它的主意!” “等线索全部出世,诸君必须精诚合作,共同找到九鼎。到那时……” 青萍真人语气一顿。她似乎想要找到一种完美的方案,既可以决定九鼎的归属——还必须是合适的归属——也能防止纷争和流血的产生,然而她犹豫许久,都没能找到这样的方案。 最终,老人只能苦笑两声。 “到那时……等九鼎重新出世,诸君便自行决定它的归属罢!” 她露出颓唐的神色。 誓言,在一个有法术、有鬼的世界里,是真真切切的束缚。 虽然不像某些神奇话本中所说,“一旦违背道心誓就会身死道消”之类,但人们都相信,违背誓言的驱鬼人,会很快被恶鬼吞噬。他们都见过这样的例子。据说,是因为违背誓言的驱鬼人,意志会出现裂痕,更容易被鬼气侵染。 在场的九成人都不愿意。 然而,青萍真人的条件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少人心想,“坐收渔翁之利也是不错的选择”,终于勉强应下了。 众人貌似诚恳地立下誓言,一个比一个高风亮节、正气凛然。 但青萍真人的神色,却越发苦涩。 商挽琴听见她低声感叹:“和我们那时候真不同了啊,阿卫,德音,狸奴……要是你们看见……唉,唉,你们当然是看不见喽,留我一个人应付这些讨人厌的小辈……” 印象中的青萍真人,是个精神矍铄、富有童心的老人,几乎让人忘记她的年龄。可她这么苦着脸、嘟嘟哝哝地抱怨、追忆着那些逝去多年的故人,全然就是个失落的老人了。 商挽琴走过去,轻轻挽起她的手臂。 “真人,我陪您回去休息吧。” 老人斜斜看她:“怎么忽然这么会关心老人家了?” 商挽琴露出笑容:“我总是很关心关心我的人的!” 老人看她片刻,失笑:“你呀……别别扭扭,但是个好孩子。也好,你就陪我四处走走吧,之后我就要回翠屏山,谁耐烦在这儿看一群道貌岸然之人演猴戏呢?” 她这话音量不低,其他人的脸色就怪异起来。然而青萍真人是资历最老、辈分最高的大驱鬼人,谁敢反驳?都只能假装没听见。 只零星飘来几句: “那小姑娘是谁,怎么这样被真人看重?” “玉壶春的……” “乔门主的……” “你们没看见,她还带着食鬼鸟么……” 商挽琴瞥见,就连那镇鬼王,都用一种更郑重的目光看过来。她伸出手,让芝麻糖落在她手指上,笑叹道:“真是出名啦。” 一老一少迈着悠悠的步伐,离开那愈发吵闹的宴会场所,向外走去。 “去哪里逛逛才好呢?挽琴,你说?” “有一片桃花林很漂亮。” “山花我都看腻了。” “那……厨房附近的田野风光,也很有意思。啊,厨房的赵婶是好人,送我点心吃。” “那就去看看。” 她们慢慢走着。 “挽琴。” 老人忽然开口:“你瞧,这世上道貌岸然的小人虽然很多,让你觉得心烦、讨厌的人,却也有想要照顾你、想要为你好的人,是不是?” 商挽琴步伐略略一顿。 老人握住她的手。 “不要把自己逼太紧,也不要对自己太严格。”她低声说,带着一点笑叹,似乎回忆起了很多年前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故事,“人这一生并不长,到最后你会发现,真正重要的……” “……唯‘真心’二字而已。” 商挽琴沉默地走着。 她忽然说:“我相信真人是真心为我好,那真人能不能帮我个忙?就说……” 青萍真人先是有些讶异,而后很痛快地点头:“小事一桩,都算不上帮忙。如果我这点名头对你有用,你尽管拿去用就好。不然,我今天干什么特意把你叫来身边?” 商挽琴有些感激地一笑。 不过语气还是调侃的:“难道不是为了有个幸运物?” 青萍真人严肃道:“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向来是老身的专长。”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商挽琴挽着她,轻轻将头靠在她肩上。她闭上眼,感受宁静的春风拂在面上。这一刻,她想起了久违的、前世的家。!